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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昨夜的事情道歉。其实我当时就跟她道过歉了,刚才又道歉了一次,可她说必须让小男孩本人去见她。”
“我绝对不会让他上去的!”格温姨妈气得大喊,“她的要求太过分了!我要去亲口告诉她!”汤姆的姨妈被巴塞洛缪太大激怒了,拔腿就朝门口走去。她丈夫把她拦住了。
“留神,格温!她是房东太大。如果我们把她惹恼了,麻烦可就大了。”
“我才不管呢!”
“还是让我去给她消消气吧。”阿伦姨夫说。
“不,”汤姆突然用平淡而沉稳的声音说,“我去找她。我应该去。我不怕。”
“我不会让你去的,汤姆!”格温姨妈大声说。
“我要去。”汤姆又说了一遍。这就像与其躺在床上哭泣,还不如起床一样。必须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做——即使是不愉快的事情:不知怎地,似乎这样也能使自己得到一些安慰。
汤姆的神情十分坚决,姨妈和姨夫便尊重了他的决定。
那天上午过了一会儿之后,汤姆便上楼来到巴塞洛缪太太的套房前,摁响了门铃。巴塞洛缪太太打开房门,面对面地看着汤姆:她的模样跟汤姆预料中的一样——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满头白发。让汤姆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眼睛:一双黑黑的眼睛,那黑色使汤姆心头感到不安——还有那双眼睛望着他时的神情。
“怎么?”她问。
“我是来说对不起的。”汤姆说。
巴塞洛缪太太打断了他:“你叫汤姆,对吗?你姨夫提到过。你姓什么?”
“朗格,”汤姆说,“我是来道歉——”
“汤姆·朗格……”巴塞洛缪太太伸出一只手,用指尖摸摸他的胳膊,并且微微使了点劲儿,让她自己感觉到他衬衫的布料,以及布料下面的肌肉,和肌肉下面的骨头。“你是真的: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男孩子,是基特森家的外甥……昨天半夜三更——”
汤姆不想让自己被一个古怪的老太婆吓住,便说道:“我对昨晚的事感到抱歉。”
“你半夜三更突然尖叫起来,把我吵醒了。”
“我说了对不起。”
“你大声喊叫,”她不依不饶地说,“你喊了一个名字。”她把声音放低:她的语气听上去温柔、快乐、慈爱——汤姆没法形容这种语气里蕴含的所有特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巴塞洛缪太太会有这些特点。“哦,汤姆,”巴塞洛缪太太说,“你不明白吗?你在叫我:我就是哈蒂。”
在汤姆听来,这个小老太太的话似乎毫无意义,只有她那双黑眼睛使他感到身不由己。他听任老太太把他拉进了房门,一边温和而开心地对他喃喃低语。他来到套房的小客厅里,赫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一个看上去似曾相识的哥特式气压表。
“这是墨尔本家大厅里的气压表。”汤姆像在做梦似的说。
老太大推着他进了起居室,他面前的壁炉架上放着一张泛黄的大肖像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男子,那张脸很普通,你见过以后就能记住,并且能再次把它认出来。汤姆就认出了这张脸:他上次是在月光下见到它的。 “那是小巴蒂。”他说。 “对,”巴塞洛缪太大说,“这张照片是我们结婚后不久拍的。”
汤姆很吃力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小巴蒂和已故的巴塞洛缪先生是同一个人。
他在一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面对着她。“你嫁给了小巴蒂?那时候你是谁?”
“我一直在告诉你,汤姆,”巴塞洛缪太太耐心地说,“我是哈蒂。”
“可是哈蒂是维多利亚女王执政时期的一个小姑娘。”
“我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巴塞洛缪太大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可是维多利亚女王是一八三七年登上王位的。”
“那是我出生以前很久的事,”巴塞洛缪太大说,“我是女王执政快要结束时才出生的。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我是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人。”
“可是我不明白,”汤姆说,“我不明白……花园没有了……可气压表还在这儿……你又说你就是哈蒂……那天我和哈蒂一起滑冰到了伊利——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对方——从那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一次?”巴塞洛缪太大说。“不是的,汤姆,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你忘记了吗?”她专注地望着汤姆。“看来你并不完全知道我们的故事,汤姆:我必须给你讲一讲。”
于是她讲了起来,汤姆在一旁听着,起初,他不太关心她讲的内容,而只留意她说话时的神情,他仔细地端详她的模样,研究她的举止言谈。她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无疑跟哈蒂的一模一样,现在他又不断地注意到某种手势,某种语气,某种特有的笑声,它们都使他想起了花园里的那个小姑娘。
巴塞洛缪太太的故事刚讲了个开头,汤姆就突然探上前去,轻声说道:“你就是那个哈蒂——你就是哈蒂!你真的就是哈蒂!”
巴塞洛缪太太只是停下话头,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给汤姆·朗格讲的故事
“那是一八九五年,”哈蒂·巴塞洛缪说,“汤姆,你和我一起滑冰到了伊利:那一年遭遇了历史上有名的大冰冻。就在那天,我们从伊利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巴蒂,他让我们搭他的马车。”
她笑了。“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有跟巴蒂说过几句话,因为我在人前总是很害羞——现在也还是这样,汤姆。但是那天不一样:巴蒂和我单独在一起,我们谈得很投机,开始慢慢了解了对方。巴蒂后来经常说,实际上他在把马车拐进那条岔道之前,就早已打定主意要娶我做他的妻子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向我求婚了,我接受了他,而墨尔本婶婶正巴不得赶紧把我摆脱掉呢。
“我是大冰冻过去一年左右,在施洗约翰节结婚的。施洗约翰节前夜就是我的婚礼前夜。那天夜里,我收拾最后一批行李时,突然想起了我的冰鞋,于是便想起了你,汤姆。我就把冰鞋放在了我答应过你的那个地方,我知道我必须把它们放在那儿,尽管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我写了一张便条说明情况,把它跟冰鞋放在一起了。”
“我看到了,”汤姆说,“上面还签了名,留了日期。”
“日期是上个世纪末某一年的施洗约翰节前夜。那个施洗约翰节前夜非常闷热,天空中雷声滚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想到第二天的婚礼,而且第一次想到我将要抛下的所有的一切:我的童年,我在花园里——在花园里和你,汤姆,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天空中划过道道闪电。我从床上起来,朝窗外望去。我可以看见草地,那棵大榆树,甚至还看见了河岸——我在闪电的亮光下看到了这一切。
“这时候我想,我也要就着这闪电的亮光看看花园。我是多么渴望看见花园啊。我走进房子后面一间看得见花园的空卧室,那是一间备用的卧室。”
“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间,”汤姆说,“我有一次把脑袋伸进那门里去过。”
“是啊,我站在窗口,看着下面的花园。风暴就要来了,闪电把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我可以看见那些紫杉树,看见暖房,清楚地就像在白天一样。接着我看见了你。”
“我?”汤姆吃惊地叫起来,“可是我不明白。什么时候我并没看见你呀。”
“你一直没有抬头往上看。我想你是绕着花园在走,因为你从墙角的一条小路出现,穿过草坪,往房子的门廊走去。你看上去那样微弱稀薄,就像一片月光。你穿着短睡衣——它们是叫短睡衣吧,汤姆?而在当时,大多数男孩都穿衬衫式长睡衣,我不认识短睡衣。我记得,当时你睡衣上装的扣子是敞开的。
“你到了门廊,我想你是进门去了,因为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你。我一直站在窗口。我对自己说:‘他走了,但花园还在这儿。花园会一直在这儿,它永远也不会改变。
“你还记得那棵高高的冷杉树吗,汤姆——树干上缠满常春藤的那棵?小的时候,我好几次在起风时站在那棵树下,感觉到大地在我脚下有节奏地起伏波动,似乎树根像肌肉一样用力拉扯。在那个施洗约翰节的前夜,当风暴肆虐得最为猛烈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见一阵狂风刮过冷杉树,然后——哦,汤姆,那情景多么可怕!——闪电击中了它,它倒下了。”
接着是一阵寂静,汤姆想起了他听到大树倒下后的那种寂静,还想起了他听到楼上窗户里传出的那声喊叫。
“后来我才知道,汤姆,花园一直都在改变,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除非在我们的记忆中。”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汤姆问。
“哦,第二天,亚伯抱怨那棵冷杉树倒下来砸烂了他的一块芦笋地。但是我忘记了冷杉树,忘记了花园,也忘记了你,汤姆,因为那是我举行婚礼的日子。巴蒂和我结婚后,我们到他父亲沼泽地带的一处农庄里去生活了,我们过得非常幸福。”
“后来呢?”
“我们生活得很好——比这里的几个堂哥好得多。他们三个一开始都在家族的公司里做事。后来休伯特和埃德加抽身而去,詹姆斯就一个人维持。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可是他妻子去世了,公司的情况也越来越糟。最后他决定移居到国外去。他走之前把东西都卖掉了——房子,家具,以及剩下的地皮。
“巴蒂和我来到拍卖会上。那时候大房子已经面目全非了。詹姆斯手头一直不宽裕,他先是卖掉了两片草地,然后卖掉了果园,最后连花园也卖掉了。花园基本上已经不见了,他们在本来是花园底部的地方盖起了住房,把原来是紫杉树和草坪的地方改成了他们的花园。原来的树都被砍掉了,只除了‘促狭鬼’。现在你还能看到‘促狭鬼’矗立在那儿的一处花园里呢。”
汤姆说:“原来那就是‘促狭鬼’。”
“拍卖会上,巴蒂买下了几件我喜欢的家具——你看见的那个气压表,还有老爷钟,我一直喜欢听它敲钟的声音。我小的时候,汤姆,经常故意弄错钟点。一大早,女仆还没起床,甚至天还没亮,我就从床上起来,溜下楼去,到我的花园里去玩。”
“可是你不能把老爷钟弄走,搬到你的沼泽地带的家里去,”汤姆说,“它是没法挪动的。”
“根本用不着挪动,”巴塞洛缪太太说,“因为巴蒂把房子也买下来了——不管我喜欢什么,只要有可能,他都会给我买来。但是他说,现在花园没有了,这已经不再是一座体面的房子。他就把它建成公寓,租出去了。”
“当时你就搬过来住了?”
“不是当时。巴蒂和我在沼泽地带生活得非常幸福。我们有两个孩子——都是儿子。他们都在大战——现在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了。”巴塞洛缪太太没有哭,因为她的眼泪早在很多年前就哭干了。
“后来,许多年以后,巴蒂去世了,我一个人很孤单,才搬到了这里,后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巴塞洛缪太太不说了,似乎她的故事已经讲完,但汤姆还在催促她。“你住到这里来以后,经常回到以前的时间,是不是?”
“回到以前的时间?”
“回到过去。”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汤姆,你就会常常生活在过去了。你回忆过去,梦见过去。”
汤姆点点头。许多事情一下子都明白了:为什么花园里的天气总是那样美好;为什么花园里的时间一会儿跳到后面,一会儿又回到前面。这都取决于巴塞洛缪太太在她的梦中选择回忆什么。
不过,在这几个星期里,花园能够一夜夜的出现在那里,恐怕并不只是巴塞洛缪太太一个人的功劳。她对汤姆说,在这个夏季之前,她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梦见这个花园,而且,在这个夏季之前,她从来没有如此逼真地感受到小姑娘哈蒂的那种感觉——渴望有人陪她一起玩,渴望有地方可以玩。
“可是,这些是我这个夏天在这里渴望的东西呀。”汤姆说,他突然在巴塞洛缪太太的描述中认清了自己。他正是渴望有人陪他玩,有地方可以玩啊。那种强烈的渴望,在大房子里微微地颤动,一定是不知怎地钻进了巴塞洛缪太太的梦境中,使她又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小哈蒂。巴塞洛缪太太又回到了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渴望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光;而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