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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从脸颊到眼睛周围都泛起了红晕,很单纯高昂地说:〃已经辞掉工场的工作了。阿鹰来信了,桃子来告诉这事儿的那天,就对工场主说辞职了。〃
听了这些鹰四感到困惑,但又浮现出一种掩饰不住内心满足的孩子般的表情。
〃你们这些人,也不考虑一下,真行。〃
〃请具体地说明一下在四国的新生活。是不是像你们先祖一样勤奋地种地?〃
〃阿鹰在美国给去视察超级市场的日本人旅行团做过翻译。在那些旅行者当中,有一位对阿鹰的姓感兴趣的人,和他交谈才知道,原来他是四国那个地方的超级市场连锁店老板。还知道他是一个有钱人,现在还支配着你们那个地方,而且老早就想买你们老家的宅邸。计划是把建筑物搬到东京开一家乡土料理店。〃
〃这就是说,要处理我们那古老的木制怪物的本地新兴资本家出现了。如果阿蜜你也赞成卖的话,我想我们也应该回去看看将要被拆的旧宅。我还想回村里再明确地听听曾祖父与他弟弟的那件事。也为了这个原因,我从美国回来了。〃我不能马上相信弟弟那个计划的具体性。即使弟弟突然发现自己具有优秀实业家的才能,也不能把山谷间荒废的房舍卖给具有当代头脑的超级市场连锁店的老板。乡土料理店?我们的房子不是那种漂亮的建筑物,而是一百来年的旧宅邸。与此相比我反而觉得弟弟对我们曾祖父与其弟弟间的争执还维持着关心,倒是这件事给我以更鲜明的印象。那是我们还在山谷之村但一家即将离散的时候,鹰四听到了关于我们家族大约一百年前的丑闻。
曾祖父杀了他弟弟平息了村里的大动乱,而且还吃了弟弟腿上的一片肉。他这样做是为了向藩里当官的证明自己与弟弟引起的动乱无关,鹰四用非常胆怯的声音反复讲着听来的这件事。
对那次事件我自己也知道得不很确切。特别是在战争期间,好像村里的大人们谁都避讳谈那件事,我们一家也尽量回避曾祖父们的丑闻。但是为了使弟弟从胆怯中回复过来,我还是悄悄地对他讲了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
曾祖父在动乱后帮助弟弟穿过森林向高知方向逃去了。弟弟渡海到东京改名换姓成了大人物。明治维新前后给曾祖父寄来几封信。曾祖父一直对这件事保持沉默,所以大家就编造了一个你听到那样的传闻。如果说曾祖父为什么要保持沉默,那是因为,村里的人由于弟弟的缘故好多人都被杀了,曾祖父为了防止那些家族怨恨发怒才这样做的。
〃不管怎样,先回我家,然后再商讨新生活的计划。〃我一边怀念战争刚开始的那几年我对弟弟的绝对影响力,一边提议道。
〃好,就那样吧,问题是我们家族的宅邸于一百年后的今天将要从山谷之村中消失掉。好吧,慢慢商量。〃
〃你们坐出租车,我用自己的雪铁龙载着阿鹰和桃子追上去。〃年轻人说着,便采取策略把我们夫妻俩排出他自己身边亲密快乐圈之外。
〃乘车以前我想喝一杯。〃对弟弟已不再戒备的妻子恋恋不舍地边用鞋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空酒瓶边说。
〃我在飞机上买了一瓶免税波旁威士忌。〃啊,鹰四救了妻子。
〃你已经中止再过无酒精的生活了吗?〃我企图打破〃亲兵们〃的偶象形象。
〃如果在美国喝得烂醉如泥,我早就在某个黑暗角落里被杀害了。阿蜜,你知道我能醉到什么程度。〃鹰四说着从包中找出一瓶威士忌。
〃这一瓶是为嫂子买的。〃
〃在我睡觉期间,你们相互间好像已经充分了解了呀。〃
〃因为是很长一段时间嘛。阿蜜,你总是做又长又痛苦的梦吗?〃鹰四强烈地反击嘲弄着我。
〃刚才睡着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我又完全陷入了不安之中。
〃我可不相信阿蜜会不择手段陷害别人。谁都不会信的。阿蜜,你和曾祖父不一样,你不是那种真能狠下心对不起别人的人!〃鹰四道。他是在体恤我的狼狈。
我接过妻子嘴对瓶口喝过一口的波旁威士忌,也灌了一口,努力想把这种羞耻遮掩过去。
〃好!向着阿星的雪铁龙出发!〃一脸幸福的桃子一声令下,我们这些重逢的一大家子人便启程出发了。桃子穿着印第安皮袄,显得英姿飒爽。作为最年长的男人,具有老鼠一样消沉型外表的我加入了行进队伍的末尾。同时,我预感到自己终将顺从弟弟那令人生疑的计划。现在我已经不再有可与弟弟抗衡的强劲反驳力了。如此一来,那一小口威士忌带来的燥热竟意想不到地要与蕴藏于内心的〃期待〃的感觉融为一体。可是我也看到,通过自我放弃来实现精神复苏的这一做法中隐匿着一种畏惧,这一清醒的意识又阻碍我把这种燥热和〃期待〃的感觉连在一起。
□ 作者:大江健三郎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三章、森林的力量
大客车像是出了故障,在森林的正中央突然停下了。妻子坐在大客车最后面的座位上,从胸到脚围着毛巾被,睡得像个木乃伊。她几乎要跌下来,我支撑着她,把她放回原位,担心睡眠硬被中断后会给妻子带来什么。原来大客车前方有个背着个大包袱的年轻农妇,在她身边还有个像小动物似的东西,一动不动。我凝视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发现那是脸朝对面蹲着的小孩,在阴暗的森林风景衬托之下,他裸露的小屁股和异常发亮的一堆黄色排泄物非常显眼。林荫道被两侧密密匝匝的常绿灌木丛遮拦着,逐渐向大客车的前方降下,所以,农妇和在她脚边的小孩看起来就像是悬在了空中30厘米左右。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斜着探出车外眺望着。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时刻防备着因右眼失明而变得黑暗的视界中陷落的岩石后面跳出无可名状的可怕之物向我袭来。可怜那小孩的排泄还在继续。我很同情他,和他一样陷入焦躁、胆怯和羞愧之中。
林荫道被阴暗而茂密的常绿树丛包围着,仿佛是在深沟里奔驰,我们正停在这林荫道的一个点上。在我们的头顶上,只有一片狭小的冬季天空可见。午后的天空,像流动的色彩一样,一边变幻着颜色一边暗淡下来,缓慢地落下帷幕。我想,夜晚的天空将会象鲍鱼的贝壳覆盖着它的贝肉一样笼罩住这边的森林吧。想到这儿,闭塞的恐惧又向我袭来。尽管是在密林深处长大的,但每当我横穿森林,回到自己的山谷中时,总是不能从令人窒息的感觉中解脱出来。我的感觉中枢里,汇集着逝去的祖先们的感情之精髓。祖先们不断地被强大的长曾我部①所追赶,一步步走进森林的深处,发现了仅有的这么一块能抵抗森林侵蚀力的纺锤形洼地,便住了下来。洼地里冒出了优质的水。逃亡小集团的统率者、我们家族的〃第一人〃,他依据想象力,以洼地为目标而莽撞闯入森林深处。他当时感情的真髓,充满了我的窒息感觉的神经。
①长曾我部,日本人的姓氏之一。这里指姓长曾我部的地方豪族。
长曾我部是个无时无刻都存在着的可怕巨大的敌人。每当我不听话时,祖母就吓唬我说长曾我部来了。那声音的余音,不仅使幼时的我,而且使八十岁的祖母也能确实感觉到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恐怖而强大的长曾我部的气息……
大客车从城里出发,已经不停地跑了五个小时。在山颠的分叉点,除了我和妻子以外,所有的乘客都转乘沿着森林外围开往海边去的大客车。大客车从城里进入密林深处,到达我们的洼地后,又沿着从山谷中流出来的河流向下,再从山顶向海边驶去,这条路是与这大客车的路线合并的,然而它现在正在荒废下去。一想到我们脚下这条森林正中间的道路正在不断荒废,一种令人厌烦的打击迟缓地传向心底。杉树、松树、各种桧树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让人觉得它们全成了黑色的暗绿色森林的眼睛,凝视着被荒废的道路所束缚的像老鼠似的我。
我看见那农妇被身后背的大行李压得上半身直向后仰,只有脑袋向前耷拉着,嘴唇快速地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小孩站起身,慢慢吞吞地边提裤子,边俯视自己的排泄物,正想要用鞋尖轻轻碰一下,农妇马上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她粗暴地捅了一下用两手护着脑袋的小孩儿,从大客车的侧面绕了过来。大客车载上新乘客,再一次行驶进处于森林威胁下的沉默之中。农妇和小孩特意走到车的后面,坐在我们前面的座位上。母亲坐在窗边,小孩抱着过道边放胳膊的扶手横着坐下。小孩新剃过的头和被粗糙的皮肤包裹住的侧脸,一下子闯进了我和妻子的视野。妻子醉意犹存,用烂李子似的眼睛注视着小孩。我虽然也感到厌烦,但视线却不能不被小孩所吸引。小孩的脑袋和皮肤的颜色具有一种唤起我们最坏记忆的力量。尤其对于妻子体内在饱和状态下,郁结起来并开始结晶的东西来说,刚剃过的脑袋和完全失去血色的皮肤对她充满了最尖利的恶性刺激,使我们的记忆毫不避讳地向我们的婴儿做脑瘤手术的日子逆行。
那天早上,我和妻子在有手术室的那一层的病人专用电梯前等待着。不久,外面的门开了,我们看到电梯的铁箱到了,里面青色金属网的又一扇门抗拒着护士的力量,怎么也打不开。
妻子一说讨厌给婴儿做手术,尽管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像要从那里逃走似的上半身向后仰着,但还是拼命向金属网的里面望着。
透过青色的金属网,在像夏天的树叶阴影一样发青的微明之中,露出来躺在从特儿室推过来的滚轮床上的婴儿。婴儿像罪犯一样被剃光了脑袋,皮肤发白而没有生气,就像撒上一层粉似的,眼睛紧闭着像两条皱纹。我踮着脚,向婴儿脑袋的另一侧瞧去,与那种衰弱和不安的紧张印象完全相反,只见积满血和脊髓液的土黄色的瘤充满活力而且不紧不松地,和婴儿的脑袋连在一起。瘤很有威慑力,尽管它深藏在婴儿自己身体的内部,但是却使人真实感到自己无法统率的奇怪的力量。生下这个婴儿和超过他统率力量的瘤的夫妇即我和妻子,也许会某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我们各自的脑袋里也长出这种充满生命呼唤力的异物,与我们灵魂相关的所有的一切器官与那个瘤之间,正互通着匆匆进行着新陈代谢的大量骨髓液。那个时候,我们夫妇也将剃光脑袋,尽管感到自己像个粗暴的犯人,但还是要奔向手术室去。护士用力踢开金属网的门,受到了刺激的婴儿便张开像伤口似的黑红色没有牙的大嘴开始哭泣。那个时候他还具备用自己的哭声来表现自我的能力。
护士把婴儿车向装有好几层门的手术室里面推去的时候,妻子叹息道:〃我总觉得医生会说:'来,把你们的婴儿还给你们。'便把切除的瘤拿过来。〃
于是,我和妻子都理解了,比起闭着苍白的眼睛熟睡的婴儿,肿胀着的土黄色的瘤更能让人发现确切的实在感。婴儿的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疲惫不堪地等待着的我们夫妇俩中,只有我被叫进手术室,输了三次血。最后一次输血的时候,我看到婴儿的脑袋被他自己的血和我的血弄得很脏,便不由得想到,这岂不是煮在沸腾的肉汁里了吗?抽过血,判断力减弱的我头脑中浮现出婴儿被切除瘤就等于我自身也被切除了肉体上的某些东西一样的方程式,现实中,我感到体内深处的剧痛。我极力抑制住自己,没有向非常有耐心地继续做手术的医生们问:你们现在是否是从我和儿子的身上切除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久,婴儿变成了除了用茶色的眼睛安静地回眸看人外不能表示任何一种人类反应的存在体,回到了我们的身边。我也又感到自己接受了某种神经网的切除,把无限的迟钝当作了自己的属性。而且,切除术所带来的遗漏不仅清楚地表现在婴儿自身和我的身上,而且在妻子心里它也变得更加极端明显。
大客车进入森林,妻子喝着袖珍瓶的威士忌,陷入了沉默。这种举动会成为在大客车里正经的地方生活者们的乘客之间传播丑闻轶事的材料,但是我没想阻止妻子。不过妻子在入睡前,下决心在山谷中的村子里开始新生活,把剩的威士忌连瓶扔向了树丛深处。我希望把妻子带入梦乡的那瞬间的醉意是她的最后一次。可是,当我看见刚睡醒还充着血的妻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农妇儿子的眼睛时,如同感到自己的腋下发热一样,便丢掉了妻子也许能开始无酒精的新生活这种幼稚想法。我只盼望婴儿的瘤给妻子带来的感情体验在这里再生、亢进得不要太激烈,但是我逐渐不得不承认那只是一种虚空的愿望。妻子的呼吸不断地变强、变深。对扔掉的威士忌真切地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