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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时候呢。〃
〃嗯,最糟糕的时候呀,鸟。〃他的妻子说,〃孩子怎么样?〃〃怎么样,那个假眼医生解释过了吧?〃鸟还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语调,同时又像没有自信而一劲儿回头看教练员的拳击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岳母。
岳母站在他的妻子对面,床和窗狭仄的空隙间,她向鸟发送秘密信号。鸟不清楚信号的具体含义,但要他对妻子什么也不要说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孩子究竟怎么样了呢?〃妻子说,声音里满含着自我封闭的孤独气氛。
鸟明白了,满腹疑团的妻子,用同样的调子,同样的言词,已经孤独无依地喃喃自语了数百次。
〃是内脏不好啊。医生没有给详细解释。可能还在研究吧,那座大学附属医院,实际上也够官僚的了。〃鸟说,同时他闻到了自己的谎言的恶臭味。
〃需要那么认真检查,我想是心脏吧。可是,为什么会心脏不好呢?〃妻子无可奈何地说。鸟觉得自己又想学蟹爬行。于是,鸟故意用一种少年气盛的粗暴语气对妻子和岳母说:〃因为是专家在调查,目前,只能相信他们。我们纵或怎么猜测,也无济于事。〃
说完,鸟毫无自信的不安的视线移向床的方向,原来妻子一直闭着眼睛。鸟俯望着妻子的脸,只见她眼睑肌肉松弛,鼻翼隆起,还有大得不匀称的嘴唇。他不安地想,还能够重新恢复平素的均衡吧?妻子仍然闭着眼睛,身子一动也不动,像是睡过去了。然后,突然从紧闭的眼睑涌出了一汪泪水。〃孩子生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护士啊地叫了一声哟。因此,当时我想,可能出现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了。可是,接下来那院长先生好像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麻醉剂效力过后,我睁开眼睛时,孩子已经坐上急救车出发了。〃妻眼睛闭着,说。
那个毛烘烘的院长!鸟的怒火直冲喉咙。这家伙竟在麻醉了的患者耳旁窃笑骚扰,如果这是他吃惊时的习惯动作,我就提根棍子在黑影里等着,想法让他发出更尖更高的笑声。但是,鸟不过是一时逞孩子气而已,他知道自己手上什么棍捧也没有,也不会在任何暗影里埋伏。鸟必须承认,自己已经丧失了纠弹别人的必要依凭,为了求得妻子谅解,鸟说:〃我带来了葡萄柚子。〃
〃为什么要带葡萄柚子?〃妻子寻衅吵架般地说。鸟立刻明白自己失策了。
〃啊,是呀,你讨厌葡萄柚子的味道呢。〃鸟自我谴责说:〃为什么我要故意去买柚子呢?〃
〃我,孩子,你从没有放在心上,是不是?鸟。你最上心考虑的,不就只是你自己么?在商量我们结婚仪式的甜点、水果时,为了这个柚子,我们吵了一架,你都忘了吗?〃
鸟无力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渐渐逃离歇斯底里式的妻子的眼睛,躲到妻子枕边狭窄的角落里,注视着仍在准备发送秘密信号的岳母。鸟可怜兮兮地恳求岳母援助。
〃在食品店挑选水果的时候,我觉得葡萄柚子什么地方有些特别。而它怎么特别,却没细想,就买了。这柚子怎么处理呢?〃
鸟是和火见子一块走进食品店的。他所感觉到的柚子的特别之处,无疑投下了火见子的影子。他想: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细部里,火见子的影子将越来越浓吧?
〃屋里只要有一个葡萄柚子,我就会对那味道焦躁不安呀。〃妻子仍然紧追不舍,鸟惶恐地想,妻子是不是马上就要嗅出火见子的影子了?
〃那就把柚子送到护士们那儿去吧。〃岳母说着,向鸟发出了新的信号。阳光穿过窗外茂密的绿叶映了进来,岳母深深凹陷的眼睛,瘦削的鼻梁两侧,都流动着绿色的光晕。终于,鸟读懂子岳母的信号,是让他给护士送柚子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等着。
〃我去,护士室是在楼下吧?〃
〃外来患者候诊室的旁边就是。〃岳母凝视着鸟,说。鸟抱着装柚子的纸袋走到昏淡的走廊。走着走着,柚子的味道散发了出来,鸟的胸,脸,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鸟想,肯定有一闻柚子味就上喘的家伙。随后,他又想,躺在床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着绿晕,发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号的岳母,还有正在考虑柚子和喘气关系的自己,无论谁,大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戏。是在演戏,演戏。只有头上长着瘤子,被用糖水换走了牛奶因而不断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戏。即使如此,为什么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越不给牛奶,不就越渗透出往冒牌货里掺点什么调料的卑鄙策略吗?鸟把柚子口袋递给闲班的护士,本想寒喧几句,但像小学时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鸟狼狈地沉默着,点了一下头,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后响起了护士们响亮的笑声。演戏,演戏。无论什么,都像在演戏,都不是真的。这是为什么呢?鸟歪着头,屏住呼吸,一步三阶地往上走,通过婴儿室时,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里张望。岳母拎着药罐,在患者家属和陪护人共同使用的炊事室前,非常昂扬地挺着上身,伫立着。鸟走近岳母身旁,看到岳母的眼睛四周绿叶返照的光晕已经褪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度的空虚感。鸟吓了一跳,他感觉到,说岳母昂然挺立,不如说是她身体的自然柔软消失过程中的疲劳和绝望。鸟和岳母一边张望着对面仅距五米之远的妻子病房的房门,一边简略地相互问答。当岳母听到鸟说孩子还没死,便责怪说:〃不能早点处理吗?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发疯不可。〃鸟被威吓得默不做声。
〃要有亲戚是医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独地叹息着说。
我们是贱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护者同盟。鸟想。然而鸟担心,在走廊两侧关闭着的一个个房门后,或许就立着默不出声、把充满好奇的耳朵贴在门上的患者。他一边警戒着,一边报告说:
〃喂的牛奶量减少了,还用糖水代替牛奶给他,主治医生说,这几天可能会有结果的。〃
这时,鸟看到,环绕岳母身体四周瘴气似的东西都消失了,灌满了水的药罐像沉重的锤子挂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点点头,充满睡意似的细声说:〃啊,是么,是么?〃随后又补充说:〃一切结束以后,孩子的异常事件就只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吧。〃
〃嗯。〃鸟同意这一约定,他没有说已经和岳父讲过了。〃如果不这样,她不会再生第二个的,鸟。〃
鸟点头赞同,但对岳母生理反应似的排斥却渐渐高涨了起来。岳母走进炊事室,鸟独自返回妻子的病房。这样简单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吗?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戏,并且这是登场人物只会背诵欺瞒人的台词的戏。鸟想。
鸟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经忘记了刚才围绕柚子而发作的歇斯底里,鸟在妻子床边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满爱怜地摸着鸟的脸颊,说:〃太憔悴了。〃
〃嗯嗯。〃
〃像阴沟里的水耗子一样寒碜呢,鸟。〃妻子趁鸟不注意来了个突然袭击,〃像只鬼鬼祟祟想往洞里跑的水耗子呀,鸟。〃
〃是么,我像个想逃跑的水耗子么?〃鸟苦涩地说。〃妈妈担心你是不是又开始喝上了,鸟。你那无休无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来没完。〃
鸟记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觉:火烧火燎的脑袋,干得冒烟的喉咙,疼痛的胃,沉重的身体,失去知觉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脑。那一连数周闭锁在威士忌墙壁里的地窑生活。
〃如果你又开始喝上了,我们的孩子需要你的时候,你会醉得人事不醒的,鸟。〃
〃我,不再那样没完没了地喝了。〃鸟说。
确实,他曾连醉两日,但终于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来。不过,如果没有火见子帮助,那会怎样呢?他难道能不重蹈复辙,再来一次一连几十小时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吗?因此,鸟既然不能说出火见子,就实在很难说服妻子和岳母,让她们相信他对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没事呀,鸟。我有时这样想,在非常关键的时候,你却酪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梦里,真的像只鸟似的飘飘地飞了起来。〃
〃都结婚这么久了,你还对自己的丈夫这样不放心啊?〃鸟像开玩笑似的亲切地说。但妻子并没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这样摇撼着鸟:
〃你常常在梦里用斯瓦希里语喊着去非洲,对此我一直沉默,你确确实实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鸟。〃鸟凝视着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发。然后,他像一个孩子,既承认自己淘气,又试着对别人的批评进行无力的抗议,他说:
〃你说是斯瓦希里语,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斯瓦希里语呢?〃〃不记得了,我当时也半睡半醒,并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语。〃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喊出来的是斯瓦希里语呢?〃〃你那像野兽叫声一样的语言,当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语言呀。〃
鸟对妻子认定他的喊声是斯瓦希里语的误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语。
〃前天和昨天,妈妈说你住在了那边的医院里,那时我就怀疑,你又酪酊大醉了,还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个吧,鸟。〃
〃我没有想这类事情的空闲哟。〃
〃看,脸全红了吧?〃
〃那是因为生气呀。〃鸟激烈地说:〃我为什么要往什么地方逃呢,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
〃当你知道我怀孕的时候,你不是被各种蚂蚁群似的念头纠缠着走不出来吗?你真的盼望孩子吗?〃
〃不管怎样,这都应该是孩子恢复健康以后再谈的事。不是么?〃鸟试探着摆脱窘境。
〃是呀,鸟。可孩子能不能恢复健康,和你选择的医院,和你的努力大有关系呀。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连孩子的病究竟在内脏的什么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鸟。〃〃哎,请相信我吧。〃
〃我在考虑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完全了解你。你是那种即或牺牲自己,也要为孩子负责的类型吗?〃妻子说,〃哎,鸟,你是责任感强、勇敢的类型么?〃如果我曾经参加过战争,那我可以明确回答,我勇敢还是不勇敢。鸟屡屡这样想。在和人吵架斗殴之前,在参加考试之前,他都想过,结婚之前也考虑过。而他为自己一直不能准确回答而深感遗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风土里考验自己,也是因为他觉得那可能是专为自己而设的一场战争。不过,鸟觉得现在没有必要考虑战争,也没有必要考虑非洲之旅了,他已经清楚自己是一个不足信赖的卑怯的类型。
妻子对鸟的沉默很不满,她把放在他膝盖上的脏兮兮的手攥了起来。鸟犹豫着是不是该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觉得妻子的拳头充满灼热的敌意,几乎碰上就会被烫伤。
〃鸟,当一个弱者最关键的时候,你抛弃他。你不就是这样类型的人吗?你抛弃过一个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说,并像监视鸟的反应似的,大大睁开了疲惫迟钝的眼睛。
菊比古?鸟想。当鸟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时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的朋友。鸟曾带着菊比古,到邻近的一座城市去体验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接受了寻找一位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的工作,整夜骑着自行车在城里转。年轻的菊比古渐渐对这个工作讨厌起来,最后甚至把从医院借来的自行车也弄丢了。而鸟,却耐心地向市民们打听疯子的情况,后来又十分着迷地调查疯子的人格,一直热心地寻找。据说疯子恐惧地把这现实世界看作地狱,把狗看作乔装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时候,本应放出医院的狼狗群来搜索,但不论谁都说,如果被狼狗围住,疯子会吓死的吧。于是,鸟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当菊比古没完没了地说不干了,要回家的时候,鸟怒火升腾,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顿。他把菊比古是美国占领军一个文化情报员的同性恋情人公之于众。菊比古乘末班火车回家途中,看到鸟仍然骑着自行车在寻找着,便从车窗探出头,拖着哭腔喊:
〃鸟,我害怕呀!〃
然而,鸟把可怜的菊比古置于脑后,仍然去搜寻他的疯子。结果,仅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发现了吊死的疯子。但这一经验促成了鸟的一个转换期到来。那天早上,在装着疯子死尸的三轮摩托车上,鸟坐在驾驶员的身旁,像他自己预感到的那样,宣告了与孩提时代彻底告别。翌年春,他进了东京的一所大学。后来听说,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鸟当年那些在地方城市游手好闲的伙伴,都被强制征入警察预备队送到朝鲜去了。我那天夜晚断交的菊比古后来怎么样了呢?鸟想。从他已经逝去的时光暗影里,旧日友人的小小亡灵浮现了出来,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