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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凶光。可大脑活像口热浪翻腾碱水飞溅的大锅,不见有睡眠侵袭。在一阵陡劳的努力之后,我在黑暗的深处睁开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户。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时而变得明亮,时而变得暗淡,变成了黑暗孔洞的盖子似的东西。这忽明忽暗的变化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怀疑是不是几天来在白雪强烈的反光中我用眼过度,使我那只好眼出现异常。失明的不安,给疲惫燥热的大脑带来片刻的空白,倒缓和了我的紧张情绪。这孤独的肉体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弟弟的暴力行径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识之外,只顾瞧着窗子的明暗变化出神,沉浸在被净化了的不安中。没过多久,鲜亮的光线掠过了狭长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变化并不是我视力的衰弱带来的幻视,只是对面出了月亮而已。我重又爬起身来,眺望着月光中白雪覆盖下的森林。它的表层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显得极黑的凹陷,那阴影里仿佛聚集着无数精湿的野兽。流云一旦遮蔽了月亮,兽群青铜色的暗影便进一步加深,最后退回到黑暗当中。而森林顶端的积雪一旦被月光照亮,兽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将出来。
月光下,前庭的檐灯只能打出一个昏黄暗淡的狭小光圈。我没注意灯光下的东西,可放眼望去却发现那挨打的年轻人双臂抱着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乱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着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类的东西。同住的年轻人已经把他放逐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缩成鞍型的双肩中间,一动不动,如同一只遇到危险的潮虫。月色下森林带给我的些微振奋,骤然消失了踪影。我把头也缩进了毛毯那微温的黑暗里,只顾往胸口和膝盖呵些热气,可还是全身冰凉,浑身发抖,牙齿得得作响。过了片刻,我听到有脚步声往仓房后边转了一阵,然后便远去了。听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脚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里去了。既然听得到踩雪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很微弱,它就绝不是小狗为捕获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进林子去的脚步声。
第二天清晨,妻子来送早饭时我还没起床。她也怀着对不假掩饰的暴力行径的厌恶,谈起了半夜里的事情。那个年轻人违反了足球队的纪律,背地里将从超级市场偷带出来的小瓶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桃子唤到上房的小耳房里,企图侮辱她。桃子顺从地接受酒醉少年半夜里的邀请,她穿着一件自己从超级市场挑来的睡衣,样子活像个《天方夜谭》中的妓女。那少年毫不迟疑,立即开始向城里来的这个迷人女孩动手动脚。可桃子却强烈地反抗,大叫不止,闹得少年蒙头蒙脑,直到被鹰四痛打之时,还是惊诧莫名,转不过弯来呢。桃子受了刺激,发了歇斯底里,脸和身子紧贴着里间墙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来。据说少女扔了那件引起了可怕误解的睡衣, 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装上身, 屏息躺倒了下去。被放逐的少年的那件印有'光'字商号的武器还丢在前院,妻子来仓房时还在杂沓的雪地上见过它。
〃刚才听到脚步声响,我以为那小伙子在仓房后面转了一下,就上森林那边去了。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还不是穿过树林去高知?就像万延元年暴动那会儿,那些背叛组织,被放逐的年轻人逃进林子里那样。〃妻子做着梦一般的解释。在我看来,她的同情与其在于桃子,倒不如说更在那个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难走。这么个大雪天,半夜里要横穿树林,简直就是自杀。你受阿鹰讲的那些暴动故事的影响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压下去。
〃既便被阿鹰他们足球队赶出来,在山脚那边住下也不是不行啊。阿鹰还没有那么大的强制力呢。昨晚上那可怜的年轻人不过是把桃子无意的媚态给扩大解释了,阿鹰对他大打出手的时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轻人反戈一击,他没准儿早让人打个半死了呢!〃
〃阿蜜,还记得在机场阿星一脸哭相对你说的话吗?你现在不理解阿鹰,也不了解阿鹰!〃妻子怀着坚定的自信,反驳我说:〃阿鹰和你一起生活过,他朴素、弱小,可打那以后,他过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
〃既便那个年轻人由于被赶出了阿鹰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无路,感到无法在山脚住下去了,可是从万延元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还不都是要沿着大路往海边跑?他干嘛非要躲到树林里去?〃
〃那年轻人清楚,他们暗地给超级市场造成的混乱,已经够得上是一桩罪行。如果他过了小桥,沿着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邻村,八成会叫等在那儿的警官抓起来,或者被超级市场的天皇雇来的打手报复一顿,可能那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吧。其实你不光不了解阿鹰的真实想法,你也同样不了解足球队青年的集团心理!〃
〃那是自然。虽说我生在山脚这里,可我至今并不认为我和这山脚之间有一条纽带,而且这条纽带能让我充分理解山脚的这群年轻人,恰恰相反。〃说完我做了一点让步:〃我只是客观地谈了一下有常识的人的意见。要是在阿鹰的煽动下足球队员们给搞得集体疯狂,我常识性的观察当然也就大错特错了!〃
〃虽说是别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简单地说成'疯狂'啊,阿蜜。你的朋友自杀时,你可没这么简单草率漫不经心啊,是不是?〃妻子穷追猛打,毫不让步。
〃那,让阿鹰派人到树林里找一下吧。〃我软了下来。在我避开上屋,从后面到世田和洗完脸反回来时,正遇见那群年轻人亢奋地从屋里跑到前院来。
一个身穿樵夫的旧防水衣的小个子男人,他拉着一只用还带着叶子的竹条扎成的雪橇,上面载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将一块用各种布片胡乱缝缀起来的破布直裹到脖颈,样子活像个蓑草虫。他们走进前庭来,被鹰四迎面撞上。那群年轻人正昂然从屋里跑出来,劈头撞向那人,那人上身向后一仰,抽身想逃,被鹰四唤住了。早晨的阳光被杂乱的积雪四散反射上来,照得我眩晕地眯起眼睛,可我还是迅速把他和十几年前记忆里的隐士阿义对上了号,认出了他那两眼细小、瘦削孱弱的侧脸。隐士阿义脑袋很小,看上去像个被印第安人取出骨头后做的〃缩头〃,要说耳朵,只有拇指的第一骨节那般大小。周围是令人发窘的空间。那小脑袋上扣着顶浅浅的方帽,这倒像一个老式的送信车夫。夹在那顶饱经风霜的帽子和蜡黄的胡须之间的一张瘦长的小脸满是褐斑和灰毛,正紧张地抖个不停。鹰四一边制止背后的年轻人,一边像哄慰一头胆怯的山羊一样同他亲昵地低声说起话来。老人仍然仰着身,眼睛半睁半闭,两片干裂的褐色嘴唇,像两根要夹住什么东西的手指,飞快地蠕动着,回答着鹰四的问话。然后,隐士阿义大摇其头,仿佛深悔不该拉着雪橇从林子里跑到这儿来,而他的一切在这强光之下也仿佛都成了丢丑的东西。鹰四向他的足球队发号施令,让他们把破衣烂衫的年轻人从雪橇上抱下来,抬到屋里去。随后,被鹰四勾住了肩的小个子隐士阿义,也一边无力挣扎着,一边随着那群如同肩扛祭祀神轿的人们一样欢天喜地的年轻人,被领进了屋里。前院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粘满冰雪的竹雪橇放在松软的雪地上。那叫绳头胡乱捆了几道的新做成的竹雪橇,犹如做了什么坏事受到处罚一样。
〃菜采嫂正招待隐士阿义吃饭呢,阿蜜。〃转过头去,我看见鹰四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他被阳光晒得黧黑的脸上泛着勃勃的红润,褐色的眼里闪动着酩酊的凶光,一时间令我生出错觉,仿佛是背朝着盛夏的大海同他讲话。〃晚上,隐士阿义照例到山脚去。天亮前后他正要回林子,见一个小伙子正一个劲儿往林子深处走。他就跟在后面,直到那小伙子踉踉跄跄走不动了。然后就把他救了下来。阿蜜,你相信不?大雪封天的,那小伙子是想横穿树林到高知去呢。他把自己当成了万延元年暴动中年轻人的一员了!〃
〃在隐士阿义把他带回来以前,菜采子就这么想过。〃我说完这句话,就不吭声了。被伙伴们放逐的耻辱和绝望迫使小伙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穿越一团漆黑的树林,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头上顶着发髻的万延元年的农民的后代了吧!那单纯的孩子,身陷午夜森林的黑暗之中,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恐惧渐渐吞噬着他。为了确认从万延元年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时光流逝而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昨晚,若是那小伙子摔倒冻死了,他的死法大概和万延元年被放逐的青年该是全无二致的吧。共存于森林高处的所有〃时间〃,一起涌进并占领了奄奄一息的青年的大脑。
〃我要他们把自己与万延元年的青年同一化,既然那小伙子身上已经表现出了最初的征兆,那么,这个倾向可能很快地传给整个足球队!我还要把它传给山脚上所有的人。我要把一百年前祖先的暴动唤回山谷,我要比诵经舞更现实地再现它!阿蜜,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处呢,阿鹰?〃
〃有什么用处?哈哈!阿蜜,你的朋友缢死时,他是不是想过,他的死会有什么用处?还有,阿蜜,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活下去有什么用处?山谷里新式暴动即便成功了,也可能没有任何用处。可是至少,我能更加深刻地感觉到曾祖父的弟弟的精神勃动,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渴望!〃
回到仓房时,太阳的光热已融化了冰雪,那穿过厚厚的雪层流淌下来的雪水声像一道帘子围住仓房的四周。我幻想着,就像曾祖父用从森林彼岸的文明世界带回的枪支来保护自身以及财产一样,我要用这水声把我同山脚下发生的一切隔绝开来,努力独善其身。
□ 作者:大江健三郎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十章、想象力的暴动
大鼓、小鼓、铜锣。诵经舞游行队伍奏起的音乐,一大早便开始响个不停。那音乐缓缓流淌,又执拗地持续着。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就是这样的旋律,整整演奏了四个多小时。我透过仓房的内窗,目送隐士阿义爬上去森林的石子路。他的雪橇上装的已经不是破布,而是我妻子送给他的新毛毯。他沉思默想般地低垂着头,两脚用力踏着地面,稳稳地走上倾斜的雪路。紧跟着,诵经舞蹈的音乐便响了起来。在妻子端着饭团和未启盖的鲑鱼罐头,带着罐头启子到二楼仓房送上午饭时,我开口向她询问道我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对这种挥之不去、避之不及的音乐的厌恶,粗鲁得十分陌生,令我自己听着都大吃一惊:〃这不合时宜的诵经舞乐,也是你们阿鹰首领的创举吗?阿鹰还打算用诵经舞乐唤起山脚人对万延元年暴动的联想吧?这样搅得四邻不安,简直拙劣透了!只有阿鹰和你们这帮随从才会神魂颠倒呢!山脚那些家伙一个个怕惹是非、循规蹈矩,是用鼓啊锣呀什么的就能煽动起来的吗?〃
〃可是,这音乐至少叫你阿蜜急不可耐了呀!你可是打算对山脚的一切概不过问哩!〃妻子冷静地反击道,〃超级市场从今天早晨重新正式营业了。那个鲑鱼罐头可是从超级市场抢来的战利品,阿蜜,你要想完全彻底干净利索地跟这事划清界线,不吃也罢。我再给你找点别的什么吃。〃
我不是想参与鹰四他们的行动,只是不想理睬妻子的挑衅,才兀自打开罐头。况且,我也不喜欢吃鲑鱼。昨天抢劫超级市场,在山脚一般居民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偶发事件。妻子告诉我,今天早晨,鹰四他们便四处张扬,说昨天的抢劫是违法行为;还说,既然山脚的人们已经参加了这场抢劫,他们便没有理由不继续抢下去。
〃就没有人反对阿鹰他们的煽动?没有人今天早晨寻清了内情,后悔了,把昨天抢来的东西再送回去?〃
〃在超级市场前面倒是开过村民大会,可是到底没有人吭声。在超级市场做会计的那群女孩子把从前市场的利润率告诉大家了,售货员们也不讳言商品自身质量低劣,这时候往这样的地方还东西?这气氛也起不来呀!就是有人见势不好有心变卦,这也不是他能自行其事的气氛哪。〃
〃骗小孩子呢!〃我一面恨恨地嚼着干硬零碎的鲑鱼,一面说道:〃我都要吐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对超级市场的愤恨情绪现在还挺高涨的!好几个女人被怀疑是小偷,叫人搜过身。她们哭着讲她们的遭遇呢,阿蜜!〃
〃好一帮笨蛋!〃我感到很难把自己舌头上的那块抢来的鲑鱼肉咽下去。
〃阿蜜,最好你也到山脚去,瞧瞧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妻子漫不经心地说着,走下楼去了。我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