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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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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不能说因为你太嫌恶他就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不过,现在提起他,我依旧认为他是个想要写点东西的人吧。不过,从他的角度上来看的话,你倒是非常像你的同类啊。〃
  〃死猴儿和我现在还在UFO的同一个光源的照射之下么?〃
  〃人家确实是这样想的啊。〃森的父亲对面带怒容的我当作乐趣来分析着。〃那青年梦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或者乾坤倒转、或者沧桑变迁,你在文坛上所做的事都由他接替,到那时就该由你给他写那种捣乱的信了。而且,说不定那青年不仅要接管你的工作,还想把你的家庭生活也全部接管呢。所以,他才对并无文坛志趣的你的太太和光君也恶语相加呀。不是么?恐怕直至接管之日为止,死猴儿都不会让你消停啊。哈哈。因此,你恨那青年,一年到头在肚子里转弯抹角地诅咒他,又有什么意义呀?因为没有这个死猴儿,你也会另外发现别的死猴儿,而且也会没日没夜地去憎恨他呀。也许那死猴儿就是你愤世嫉俗之心经过魔法幻灯的投影啊。哈哈。其实,我给你写的那封抗议信,也是因为我要把内心的憎恨付于投影,而你恰恰被选做对象了。不过,我对你蔑视我的抗议信并不介意啊。〃
  〃我并没忽视它,而是认为它是不必写回信的插在书架一角上的来信之一呀。〃
  〃是吧。你不给我回信我也不会去威胁你,我看这就是原因了。不过,假如我想威胁敌人的话,我虽非死猴儿,也有能使一千万人打哆嗦的手段啊。哈哈。因为按道理讲我是造出一个小型原子弹的人啊。哈哈。〃
  造原子弹,即使是小型的也太可怕了!
  这些话可不像伫立在五月阴霾的天空下的小学校体育场上等待我们的孩子的中年人说出来的了。我反倒想起了那位和森的父亲一样神经质地爱钻牛角尖儿的妻子了。森的母亲也是被这位先锋派音乐家派头的原子物理学家给吓得打哆嗦的么?我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感觉到森的父亲就笼罩在那个印第人情调的、不仅在精神上而且在躯体上也十分紧凑的瘦小的妻子的威慑的阴影里。如果他没有感受到那样的压抑的话,难道他不是已经到了应该冒冒失失地说出使用小型原子弹来威胁之类的话的年龄了么?回想一下那天,不管森的父亲用意何在,他毕竟说出和不久以后成为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法的核心的转换有关的话来了。

  又是一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森的父亲带领他的儿子森到我家来了。一开始,森的父亲在嫩叶稀疏的篱笆外边一边向里边偷看,一边来来去去走了两三趟。这个把中国干部帽似的帽子深深压到眉下的小个子,每当在我家门外转变方向时都不自然地冷丁一停,然后再重新起步。我扒着窗帘紧闭的窗子往外看,琢磨他为什么有那样奇怪的动作,这才认出原来正是带着森的森的父亲。当我们的孩子们朝着某一方向走时,如果不对他们对语言或动作详加解释就叫他们改变方向,他们的躯体受到心中固有的惯性支配就会发生抵触。有的父亲拉着孩子的手,一不留神竟在转身时扭了手腕。缺乏运动和由于贪吃而肥胖的我们的孩子们身上的惯性,是有相当大的力量的。我像寻求支持似地把儿子从他喜欢的那地方冰箱的热气出口叫起来,拉着他的手,在森的父亲走上门前的砖地之前,走出了门厅。
  站在低矮的木板门前的森的父亲看见我们父子走出来,立刻慌了神。但是,不用问,他说出的话和他那挂在眼角上和嘴角上的挑衅的冷笑一样,露出了不肯承认自己怯懦的神气。
  〃看来你真被死猴儿吓坏了,不是把我当做那家伙了吧?〃
  〃与其说是吓坏了,倒不如说厌恶呢。〃
  〃我曾经说过,也许那只是你愤世嫉俗的一种表现。不过,如果真的被他这样闯进来,那事情本身倒也令人厌恶了。哈哈。〃
  我开开门,低头看着我的儿子和森的儿子相互见面时的一幕。他俩既不出声,也不互相注视。只是引发了他俩埋在心里的火一般的热情,那热情的温度逐渐升高,不知不觉之间他俩的手指都去摸对方甲克衫的衣袋,他俩刚才没有表情的很相像的脸上露出了呆痴的微笑。
  〃说,你好。〃我对儿子说。
  〃好好……。〃
  〃你说,你好。〃森的父亲也对他儿子说。
  〃你好……。〃
  就这样,我们替我们的孩子们问候之后,我刚要请森的父亲进屋他却说道:
  〃不,站在这儿说话就行了。你已经找出那个看过了么?〃
  〃那个?不,还夹在那捆信里没找出来。虽然那一捆已经拿出来了。说老实话,我一看那些抗议信啦,讨人嫌的信啦的一大捆,我腻烦了。〃
  你是个经年累月发表过许多作品的人啦,当然会那样了。……不过,今天或明天,你也许会找出我的信来看,我想你重新看它还是会生气的。总而言之,那是我充满敌意写的捣乱的信啊。哈哈。〃
  本来森的父亲是来向我提出某种调解方案的,但是,他好像感到那有可能伤害他的自尊,所以,一边舔着假牙,一边琢磨着尴尬的滋味儿。但是,森的父亲终于从踌躇中走出来,事不关己似地说道:
  〃听我内人说,她对你讲过麻生野的事啦。她以为和大众传播有关的人就像大家族一样,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我在想,如果你对我的信生气而要写一点杂文,为了报复而夸大了某些事,恐怕麻生野当然和编辑们闲聊时说出我和麻生野的事也很不好。我是个无名之辈,倒也没有什么;可是,麻生野是有名的呀。而且我本来就是在核电站里出过事故的人,再加上和麻生野的运动团体见过面,这些瓜葛都可能被反动刊物利用啊。〃
  〃我不写无稽之谈。而且,也不会把那一类事当做编辑的素材。〃
  〃可是,你对我内人撒谎,你说你对麻生野的事没亲耳听到过。我感到这里有阴谋啊。〃
  〃我个人确实认识麻生野,但是,没有把这事告诉你太太的必要吧。你认识麻生野和我认识老生野,可不是一个立场呀。……好啦,进来说话吧。〃
  于是,我和森的父亲在书房里相对而坐,我们的孩子们就在我俩的腿边,虽然并不说话,却的的确确在合作,在撕下来的纸片上画起画儿来了。妻子给孩子送来纸笔和点心,给我俩端来茶,但是森的父亲不理她,她就退下去了。
  〃因为我听内人说你说过不认识麻生野,所以叫我费了心思,因为我亲自向麻生野打听过你呀。〃
  〃我还是他的热烈的拥护者呢。不过,我得事先声明,没有必要把这事向你太太讲明吧。〃
  麻生野樱麻在西班牙留学时,虚掷了他一生当中最宝贵的时光,不过,她自己和奉承她的人们可不那么认为,反而把她当做女活动家,她并没完成过什么像样的工作就成了有名的女记者了。她一生的目标就是拍电影,学习路易斯·普尼耶尔,并且超越他的电影。然而,在从事电影制作之前,她被捧上市民运动的领袖的地位上了。不过,她仍然把年轻人召集在身边,进行精神、情感、躯体上的训练,为即将开拍的电影做准备。在市民运动方面,她请来西班牙内战以后流亡墨西哥的诗人,举行穿越日本的旅行演讲。她就这样使市民运动和她终生的事业拍电影齐头并进了。
  其实,使她更为知名的并不是拍制在电视上漫谈妇女解放运动的一类电影,而是别的事情。并且,虽然说她虚掷了她一生当中最宝贵的时光,但是,她有点儿滑稽的大身板儿去颇具威严,在电视屏幕和群众集会上都如明星一般大放异彩。
  我所看到的麻生野的电视讨论是纪念那个在天皇制度下当兵侵略南洋,后来单独走失,不知日本战败,坚持了二十五年作战状态的士兵归国的富于戏剧性的节目。
  当屏幕上映出那位士兵居住过的小山洞和举国欢迎他的场面之后,讨论开始了。然而,显然在她脸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而且,好像她正是由于不快才发言的。我亲眼看见她一边对那位比这个没赶上战争结束的士兵在海外流亡得更久的认真战斗的西班牙人讲述此事,一边由于心情更加不快而脸色苍白。
  〃说老实话,我认为麻生野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啊。不论是在电视上,还是在群众集会上,我看她都是独树一帜的人。〃
  〃只是看看么?不是听说你还给她洗过脚么?〃
  〃那,不过……〃
  〃当然啦,你仅仅是给她洗脚罗。〃
  森的父亲说时因为我忽然狼狈不堪而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那是发生在西班牙诗人演讲会结束之后举行宴会的那天夜晚的事。我们这些组织演讲会的人们,为了酬谢做了许多实际工作的青年们,在正式宴会之后又举行了小型集会。因为时值盛夏,刚才宴会开始时就雷呜闪电、大雨倾盆,在温度40℃,湿度100%的大气之下,人们的皮肤,从口腔通到肺部的全部管状物和粘膜,还有情欲,都苏醒了。当我们走出地铁,踏着已经变成流水坡的马路来到第二会场时,女士们的脚面都已溅满了泥水。说也凑巧了,偏偏我就在那个长方形的洗手间(那里有便器和洗脸池)里,给那位侧着庞大的身躯才挤进来的未来电影家洗了洗穿着凉鞋的大脚。一是在那里碰在一起,二是都已酩酊大醉。
  〃如果想问我是怎样知道你给麻生野洗脚,而且仅仅是洗脚的,那就是因为我和麻生野的初次性交恰恰就发生在那次集会以后的黎明之前啊。在集会当中我就一直注意到你的存在了。但是,你还记得我参加集会么?不过,你可是个喝得烂醉的人啦。我虽然不是说大话……〃
  〃我看你也是个只会看我喝醉而自己唇不沾杯的人啊。我从宴会上烂醉而归,回到家里只记得给那大个子女人洗过脚,其余都忘得一干二净,并因此而感到难堪。可是,你居然说和她性交过,可见你是清醒的了。〃
  〃我也喝醉啦。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酒后性交,当然不满足,所以后来和麻生野的关系就全给弄糟了。刚才我也说过,我作为核电站核泄露事故的受害者,正在以国家为对手进行斗争,而麻生野就是支持这一斗争的团体的领袖,所以,我们的性关系并非是建立在健全的心理基础上的呀。我本来就不是认真进行斗争的,后来是因为迷上了麻生野,所以才去参加集会呀。不过,我也为自己辨解:我迷恋的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在麻生野的风韵面前倾倒了。〃
  〃她倒是有风韵的。〃
  〃是呀,我就是被她的风韵所迷,才发展到性交的。可是,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却像搂住对方的松弛的地方性交了。这第一次性交是有原因的,我和她性交时头一次体验到了阳萎的可怕。
  我们的孩子们现在已经把对方的存在彻底从意识中消除了,但又以自己的动作配合着对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在破纸上画出密集着许多小点儿的图案,像一对离不开的共牺类动物似的玩耍着。不论是森的父亲还是我,在我们的孩子身边,谈论起有关性的事,都是没有必要避讳的。森的父亲在后一个集会上,心里一直惦记着酒后失态的麻生野樱麻,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经常围在她身边的那些被人们称为保镖的青年一个也不在,也许是麻生野派他们去送西班牙诗人了。麻生野在完成了长时间的连续演讲之后,如释重负而喝醉了,她让那位作家洗脚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这消息使森的父亲下了决心去照顾她。于是,当清晨到来集会结束时,森的父亲扒住了麻生野乘坐的出租汽车。不料,汽车刚刚跑起来,麻生野就说她恶心,只好驶进路旁的汽车旅游旅馆。虽然自从开展斗争以来森的父亲就常常见到麻生野,但是两个人关在一间旅馆里还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当森的父亲看到未来的电影家在浴室里收拾完呕吐的污物,恢复了精神时,他感到这时应该开始性交了。这是森的父亲硬要如此说的,他说得很简单,最初五分钟性交进行得倒很顺利,因为在和她同样酒醉了的森的父亲的扁圆形记忆里,麻生野的面容就像运动会上奋力拼搏的争强好胜的童女。但是,当那光辉灿烂的五分钟过去之后,性交变成森的父亲的独角戏时,质量立刻下降了。
  森的父亲讲话时的样子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森的父亲也有同龄人所有的进了理科就轻蔑文科的那股劲儿(我们的青春是在原子弹使我们战败、都却又达到了汤川博士①获得诺贝尔奖的科技至上时代中度过的啊),而且,他表里如一,对于写东西的人的想象力和驾驭语言的能力,一律不分青红皂白地吹毛求疵。他在默默之中仿佛在说:
    ①汤川秀树(一九○七…五九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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