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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罗斯说完这些,坚强地抬起支撑着他红彤彤的大脑袋的上身,而且把皮靴筒的皮子蹭得发响地凛然站起来,喊道:
〃IvivaMēxico,hijosdelachingada!〃然后就直着身子朝我身旁的长椅上躺倒。
我也和卡尔罗斯突然酩酊大醉差不多,此刻是镇痛剂和玛格丽塔相乘效果之中,所以无力扶住卡尔罗斯的身躯。结果是眼瞧着让他躺下去了。这时我看着这位一动不动的哥伦比亚画家、美术史家,不由得产生了深刻的命运相同的感觉,同时也感到从他身上得到了面对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真正鼓励。这种昂扬情绪,是酩酊大醉之后即将被一团漆黑吸进去的时候,朝我划来并照亮黑暗载我退回到光明之境的船。尽管它是把诞生的畸形无脚婴儿漂流到偏僻世界的苇船①,然而它是海尔达尔横渡大西洋的、用纸莎草做成而且结构坚牢的大苇船……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一信 寄自墨西哥,向时间的开始前进
(四)
妹妹!因为你的鼓舞和勉励,业已开始动笔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工作,在我心目之中如何重要,这是没有必要再次重复的,但是为了支撑我在墨西哥的生活,我工作单位的工作,也就是铁凡特贝克大街的大学里的工作还是必须继续下去。因为,有了这份工作,才能解决为了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下去这一主要课题而必不可免的生活问题。因此,尽管我的腮部仍然红肿未消,成人以来从未有过地带着一张肿胀的脸在小教室里上课。最疼的阶段已经过去,只有若有若无的不痛快之感,拔牙之后地方,这个年龄已经不再有口腔里〃真空的恐怖〃了。墨西哥籍的那位日本牙科大夫也因为治疗日常化了,就渐渐地不再像开头那样和蔼相待了。所以我就想,他可能是从我开头陷于最坏情况的模样,和他曾受歧视的恶梦联系起来,以为最卑劣的日本人亡灵出现于他的医院,因而流露出动摇。
①日本古代风俗,如栗谁家生了无脚无手的畸形婴儿,就把它放进芦苇编的小船里,顺水漂流而下直到远方译注。
《太阳》报登了一条消息,内容是说一位哥伦比亚人和一位日本人是同一个大学的讲师,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但是这位牙科大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条消息,然而上我的课的大学生只有两个人,而且全是女的,她们对于大学讲师大白天泥醉事件,正在搜集各种信息。而且她俩按照这两位讲师的出身国和所属阶层之不同,搜集对这事件的反应。
妹妹,我想你一定对我教的女大学生感兴趣,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其一是来自美国专攻伊斯兰语的雷切尔,我没问过她是美国哪个州出生的,从她英语发音上我也无法判断出来,但是可以肯定她是出生于美国南部的一个小城镇的大龄姑娘。即使吸大麻那样的舞会,也要搞得过了半夜,甚至快到天亮,把餐桌上剩下的粗糙食物随便吃一吃了事。在大学的自助餐馆里,同桌的学生如果剩下面包,她就全包下来吃光,虽然如此但并没有发胖,却未免有些遗憾,不过她那上宽下窄略显褐色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有时让人看到火一般地敏感。这琥珀色的眼光,并不蕴涵着什么复杂的心理活动,此时此刻的确表现的,倒是对我的泥醉事件极端的愤慨。
另一个女学生是在墨西哥知名度颇高的一位画家的女儿,是个旁听生,名叫玛尔塔,她慢慢走的时候,全靠长到脚面的长裙遮掩,还看不出别的什么毛病,不用说快步走,只要情绪一激动,就迈起跛足人可见的波浪形步子。她淡淡的发,蔚蓝的眼珠,薄薄的嘴唇没有血色,看起来似乎是位思春期的姑娘,但她已经是二十五岁了,在欧洲住了二年,从那时候就开始攻读绝对没有多大用处的社会学、心理学,除此之外还在校园内作流浪式的旁听,可以说是一位女强人式的老学生。她对于那些来自南美的女留学生们,不以她们知识水平高低作为比例,常常表现出自己见识高人一等,瞧不起别人的气概。她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下定决心研究日本文化的,我根本毫无所知,但是她对于我这主持日本文化课程的讲师却使我感到这学生很难对付,曾经对我表示过反感。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我以为那就是隐微的岐视在一瞬之间的表面化……
但是,同是对于泥醉事件的消息报道,玛尔塔似乎受了与雷切尔方向相反的刺激,她今天的表情明显地带有挑战的动机。本来,就玛尔塔来说,我用英语讲的课也罢,在黑板上写的日语也罢,她几乎是不能理解的。平常她来上课时的内心世界,却是毫无根据地使自己沉溺于仿佛像个研究日本的专家一般的漠然梦想之中,也许是为她的跛足而依然处于遗憾的漩涡之中,反正她只是用那仿佛朦胧的眼光望着我。妹妹,可是今天的玛尔塔用她那无比纤细的一个身带残疾的身躯,表现出湿乎乎的无比热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在这里只有两个女学生的授课,我就像被一张网罩住一般地进行我的讲述,也许是仅仅因为从好久以来的牙痛中解放了出来而产生的情绪,总之确实感到有一种十分鲜活的趣味油然而生,这是不必讳言的事实。对比起来看,妹妹,我意识到自己以往给雷切尔和玛尔塔上的课,那好像是一个业已死了的讲师在那里讲课一样。但是这一周以来连续的牙痛折磨着我,从玛利纳尔柯的荒地开始到哥伦比亚的研究家泥醉事件结束,在此期间突然之间出现摇摆幅度极大的每天每日,对于我在墨西哥城那种死去的生活,无疑给予了起死回生的力量。出现这种情况的契机,妹妹,就是你寄来的夹着裸体彩色幻灯片的信,我受它的触发,就这样开始了作为一个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作者的本来工作。
我今天讲的课是从《日本书纪》①里选的一段,我已经预先把它写在暗绿色的黑板上了:
伊奘诺尊、伊奘冉尊立于天浮桥之上,共计曰:底下岂无国欤?逎以天之琼(琼,玉也。此云努)矛,指下而探之。是获沧溟。其矛锋滴沥之潮,凝成一岛。
①舍人亲王、太安万侣等人编辑的现存最古敕撰历史书,成书于公元七二○年。共三十卷。从神代起,到持统天皇十一年八月为止(公元六七九年)。此书为编年体的正史,完全仿照中国史书的写法,除歌谣部分之外,全书几乎近于纯粹的汉文。为日本占代史最重要的资料。乃六国史之一,原文为《日本纪》译注。
因为我的课也包含了日语教学的课,所以我先把作业写在黑板上再用日语读它。自称决定专门研究伊斯兰教之前也学过中国话的雷切尔,这时候把像玩具一样的粉红色角质镜框的眼镜拿出来,不得不反复地看她根本不可能解读的日本化了的中文。然而玛尔塔今天为了表示对我非常关心,不顾困难也不嫌乏味,把这《日本书纪》的一段开始往笔记本上抄。这样一来,我就不能立刻读那课文了。于是雷切尔看到我在课堂上逡巡之态,显得有些发火而注视着我。这时她发现我的踌躇是由于玛尔塔的行为引起的。结果呢,妹妹,这可就不简单了。她对玛尔塔和我皱着眉头,表明她内心对于我俩有一种伦理上指责的感情,并且流露出攻击和嘲弄的神态。玛尔塔那长着闪闪发光的朽叶色汗毛的卵形脸甚至有此变形似地写她的笔记,因为那课文对她来说只靠已经掌握的知识不能透彻地理解,但是她依旧认真地记下来。我看得出那是明显地有意讨好于我,但是,妹妹,我不能妨碍她,我只能感到那是纯真的好意。当她顾不得露出跛足的毛病跑上前来时,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不得不收住脚步,我不能不表现出正在等待着她似地看着她。然而这是玛尔塔有意识地向雷切尔挑战。雷切尔的琥珀色眼珠,有些发红,而且范围越来越扩大,仿佛有一团火烧了起来,等我就玛尔塔写的一行汉字那一段开口说话时,我就看到玛尔塔无所忌讳的少女一般的脸上表现出遗憾的失败感。
我首先说:〃伊奘诺尊、伊奘冉尊说的〃底下岂无国欤'这句话,我以为你们一定感兴趣。因为,这两位神所根据的只是现在他们站立的天之浮桥上面,底下不可能没有国。这难道不是和你们西方各国的神话能够对比,提示了宇宙论式的上与下么?〃
但是,妹妹,雷切尔立刻就抓到了提出异议的把柄。
〃教授如果特别把这一段作宇宙论式的评价,那么,从《日本书纪》中只把这个问题仿佛认为有绝对价值似地提出来,是否妥当?〃雷切尔用她的母国语英语单刀直入地提出质询。她说:〃倒是也应该从《日本书纪》别的地方,引用同样表示宇宙论式上下的例子分析它们之间的关系吧?教授!这样的表现,《日本书纪》中别的地方,或者别的变异上也出现过么?如果说〃某书〃上有,那也行吧?〃
妹妹,雷切尔把我弄得很惨,所以我必须重新讲今天这堂课。就连玛尔塔对我的态度,也表示她赞成雷切尔对我的批评。妹妹,你不以为我在墨西哥的这份工作也够相当麻烦的么?本来,我的女学生们对于我这天上的课为什么引用《日本书纪》上神代部分,同时还说了那些话,我的动机是什么,她们是不会理解的。当然,我自己的主题,也就是作为一位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只能为了隐蔽他的主题而倾其全力地进行两小时的讲授。我真正必须写在黑板上倒是下面一段:〃及至产时,先以淡路洲为胞。意所不快。故名之曰淡路洲。〃
我对于居然以这样奇怪的原由而命名的胞之岛,这个〃胞〃是南西利伯斯岛、巴里岛、苏门答腊,都相信那是所生婴儿的哥哥或姐姐说淡路二字和〃吾耻〃二字同音,说它是令人憎恶的岛,和《古事记》上说的用芦苇船载着顺流漂流下去的〃畸形儿〃对照起来谈,从而弄清楚它,才是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最希望的。和芦苇船一样,〃吾耻〃也和我们当地有直接关系。妹妹,用不着我对你说,自从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以来,常常套用不同的汉字,也常常一贯地用这种套用的汉字指称为我们当地地名。
有记录可查的大日本帝国公认的地图上,首先标出我们村的汉字名称是毫无意义的三个汉字〃吾和地〃。如果读起来确实理解为〃吾等和和美美的土地〃,还有其一定的意义,然而它却使人感到这是加上去的虚假意义。住在吾和地村的人们,就像他们呈报于明治政府的户籍登记全是虚构一样,对于他们的村名吾和地,对于外人还是为了隐蔽真名套用谐音的汉字。但是,好像互为补充一般,我自从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之后,觉得我们当地人套用汉字写我们村名的非常之多。自从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以来,他们用谐音汉字就更多种多样,甚至使人感到这简直是开玩笑,夹杂着许多莫名其妙名称。例如:泡志、粟爷、淡死、暗鹫、安端、安破纸、泡血、不会、不媾、吾破志……
我作为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主要的不是研究这些名字,而是通过在与此有关的景观之前感到茫然之时的那种经验有所了解。我不认为,创建者们和同他们有直接关系的〃自由时代〃的人们,对于自己新扎根的土地,无不认真地探索最妥当的名字,因此才挑选出这么多的汉字,很可能是为了在〃阿哈吉〃这一发音的背后把真的地名隐蔽起来而产生的结果,所以才随便地编造了这些地名。因此我觉得,作为一个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也无法找到〃阿哈吉〃这一发音背后的有力线索,足见他们那些生活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古代和中世纪人们的阴谋获得了成功。
但是,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更进一步把原本的〃阿哈吉〃这个发音也取消了呢?我有时也曾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对这问题的回答是,从我自己意识深处多如虫蛀的窟窿那样的通路,有到达我们这块土地上生生死死的人们无意识的母胎的通路,从而涌起一个微妙的大事件。我以为〃阿哈吉〃这个声音把本来和这个声音与意义正确地结合的汉字终未勾消,以和那份热情相称的规模走向相反的方向,被理解为毫无疑问的热望的对象。
妹妹,我比现在远远年轻的时候,也就是重新掌握了自己是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意识的时期,特别刺激我想象力的就是〃不会〃、〃不媾〃这两种汉字表记,这些表记,和其他各种各样表记只是挥舞着吓人的东西,至于印象,却是零乱不全相比,更有朝着明确的核心凝聚的方向,给我以语言的感觉。
不相会,不相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每夜溯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