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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开始吵叫着、蹦跳着,后来便悄悄飞开了,连头也不回。螳螂从高高的树桩上爬下来,
有些灰溜溜的样子;它在干硬的泥土上徘徊了一会儿,便昂首阔步地向绿野里奔去了……
“李芒,我老远就听到了你和爸爸大声说什么。我听不清,又怕你两个打起来……”小
织有些焦急地对走来的李芒说。
“打不起来。”李芒用手收拢一些干树条子坐了,轻松地说:“他哪是对手。他自己清
清楚楚,他才不愿打架呢。十几年前就不是这样了,那时候他的筋骨还硬,你得远远躲
着……”
小织难过地垂下头来说:“李芒,我知道他不是很好的人。
可我想他这么大年纪了,你说话的口气还是让我难过。我真有点不知怎么才好了……就
该这样下去吗?我真不知道……”
“你去看看荒荒腿上的伤就知道了!你去听听老獾头哀求什么吧!听听看看你就知道
了。他这么大年纪了,可是牙上还有尖尖,还会撕咬人!你看看荒荒的腿!……有时我就
想,他怎么会这个样儿?他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儿?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再想一想,也
就更复杂了,什么我都说不清了!
……”
李芒沉思着,发出一阵阵的叹息。
小织抬头远望着,看着荒荒弓着腰在他田里做活了。她看到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荒荒、
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她“啧啧”了两声,也叹起气来。
李芒说:“马上和肖万昌分开,这已经是不能犹豫的事情了。前天我看到他和小腊子吃
狗肉,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咱们一丝一毫也不能有什么别的指望,人哪能靠忍耐过日子,我
看他吃狗肉时就是这么想的。”
“他吃狗肉又怎么了?”小织有些不解地问。
“我也说不出怎样。反正我当时看着,就这样想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又馋又贪、有大心
计的人。跟他相处不能分一点心,不能不警觉,更不能软骨头,你要是往后退,他会一丝一
丝往上顶,像滑过来一样,没声没响地就逼到你跟前来了,又快又猛地突然就伸出手来,直
冲着你的喉咙!那时候你再想办法挣脱吧,你会觉得给什么缠住了身子,滚动也不行,呼叫
也不行,求饶也不行,什么都晚了……他的经验也真多,还都是结结实实的,所以他没有失
败过。我暗地里做过一个总结。我跟他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十几年前那会儿,我好比被
困在一个有野物的大山里了。我又要对付他,又要对付狼虫虎豹,他们全是一伙儿。后来他
把一条条长腿爪儿(就像海蜇生的那东西!)伸出来缚住了我的身子,我就拼命挣脱,到底
没等被消化完就逃开了……后来我们从东北回来了,不知不觉他的长腿爪儿又缚到我们身上
了。可是今天我们是在平地上了,没有那么多狼虫虎豹了;这也容易松劲儿,失了警惕性
儿。你知道那长腿爪儿里会分泌出一种液汁来,无声无响地把你给麻醉了,你就再也逃不
掉!你就得活活被消化了!……现在,这长腿爪儿还搭在我们身上,已经开始分泌液汁了。
我的总结就是这样。我们怎样逃到南山?怎样逃到东北?怎样跟他联合的?我从头至尾地想
了一遍。我想这不该忘记,这应该来一个总结。从老寡妇,再到袁光、到荒荒、到老獾头、
到你我……这要好好去想,反反复复地想,想得再苦也要去想,去总结。要咬紧牙关,挺
着,站稳,保住那么一股劲儿,一步也不往后退!……”
李芒说得很慢、很沉着。但他的声音却是极有力量。小织不眨眼地看着她的李芒,脸色
一会儿红,一会儿又苍白起来。她的嘴角有些颤抖了,一双小手掌激动地在身上抹着。她抬
头望着远方,她的眼睛迷蒙了……
十六
石头的美丽,并没有多少人像他和她感觉那么深刻。
白石头、绿石头、红石头、花石头……五色斑斓,绚丽迷人。真不知道这一架架的大山
上,还生出了这么新奇的东西!李芒和小织把它们背回了村子里,放在了他们那个无比温暖
的、闹鬼的屋子里。他们堆积着希望,堆积得实在太多,就和村里人一起,将它们碾成了各
种各样的小块块。
村里人看着这些彩色的小石块儿就笑。他们不信会有谁买这种东西,虽然它们着实好
看。但他们喜欢这两个年轻的副业师傅,也信服他们。
李芒把各种石子装在小布袋里,作为样品,带上去县城碰运气了。临离开山村的时候,
小织和山民们在村口上给他送别,看着他慢慢走远了,消失在山坳里。……李芒心里兴奋得
很,也不安得很。他真高兴啊,这种石头或许会改变山里人的命运、改变他和小织的命运
呢!他最担心的是根本就没有人要这种石头,白白欢喜一场——那样,他只好和小织重新去
流浪了:他还担心小织一个人会害怕,那毕竟是个闹鬼的屋子啊!……
到了城里,他宿在马车店里。天亮后,他跑了几个建筑工地,都见到了这种石头,有的
散放着,有的装在包里。李芒可高兴了!他想有人要这种石头是确定无疑的了,剩下的问题
就是赶紧找到买主……他问了那么多人,最后有人笑吟吟地买了他一小袋,说是拿回去商量
一下,让他等候消息。他在马车店里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赶紧去听消息:结果是对
方提出买几百吨!价钱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去问了一下工地上的人,才知道价钱也不错。
他问那人是什么单位?
人家告诉他是“龙口玻璃厂”,买这种石头用来造高级酒杯!
……李芒兴冲冲地往回返了。
从此,山民们从田里回来,就忙着碾石头了。李芒还是到各处去推销。碾的白石头、绿
石头、红石头,堆成了一个个彩色的小山。早晨,露水把这些小山染洗得多么鲜亮!呵,多
漂亮啊,多迷人啊,李芒用白粉子在石碾屋的外墙上写了:
石粉厂。
山民们终于有了点钱。村子里也终于有人站出来批判这是“资本主义”。但钱是好东
西,刚刚有一点,大家还没有喜欢够,就不睬是什么主义,继续让石碾子撒欢……大家也感
激两个师傅,给他们白馍馍吃,给他们送去辣椒、松蘑菇、鲜黄花菜等等。他们实在不敢收
下这些东西!他们感激山民们还来不及呢——山民们给了他们这样温暖的一个小窝儿。
他们幸福极了。结合的幸福,创造的幸福,助人的幸福,全汇聚在一起了。他们几乎被
这种巨大的幸福给压倒了,啊啊,幸福一下子来得也太多了。……小织对李芒说:“李芒,
啊,李芒!我们一辈子就住在这个闹鬼的屋子里吧!我们还要什么?什么都有了,啊!李
芒!你说话啊李芒!……”李芒点点头,但目光只望着一个方向出神,小织推了推他,他才
转过脸来……他嘴唇颤抖着:“小织!我在想我这个人太坏、太卑劣,我多么爱你,像你爱
我一样!可我有时候倒生出这样的念头:和你结婚是对肖万昌的报复!这念头多么可
恶……”小织怔怔地望着李芒,接着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她哭着,没有一点声息,停了一
会儿,又谅解地握住了李芒的手……李芒沉默着,又接上喃喃地说:“我真想玉德爷爷啊,
想他们,也想芦青河……”说到玉德爷爷,两个人再不做声了。
这个夜晚,屋子里第一次闹起鬼来:锁着的那个房门响起来,锁扣儿咔嚓嚓地响!两个
人不由得想起了多少年前吊死在里面的那个人,害怕了,头发也像要竖起来。他们不由得偎
在了一起,紧紧靠着炕角的墙壁……时钟嗒嗒走着,门扣儿咔嚓嚓响。正是夜半,风刮着窗
纸,破了的窗洞上,泻进黄色的、冰凉的月光。他们偎着,偎着,出了一身汗水。就这样待
了一会儿,李芒突然跳下炕去,不顾小织的阻拦,用一根铁棍撬开了那个房门!他们用灯照
亮了这间屋子,满是乱草,废弃不用的农具等。李芒用铁棍打着,用力挥舞,像个武士一
般,大声呼喊着。终于有几个野物(山猫等)跳腾起来,从窗洞上蹿了出去。这就是闹了多
少年的那个鬼了!两个人舒了一口气,相视而笑了……
有一天李芒从县城回来,脸色就沉下来,一直不愿说话。
小织叫着,摇晃着他的肩膀,他也不回答……他就这样坐在那儿,夜深了也不想睡觉。
小织说:“李芒!有什么事情你瞒了我!你听到什么了吗?你遇到熟人了吗?”李芒低着
头,沉吟道:“我好像遇见了傻女……”
“真的?!”小织欢叫起来。
“在一个小河汊上,她披头散发,用手捞青苔……我喊了她一声,她肩膀一抖,爬起来
就跑。我看那身影很像。我追呀追呀,她绕着山根跑,一会儿就没了影儿。我在心里祷告:
傻女活着,傻女还会回来……”
小织用手捧住了脸,抽泣起来。
“你还想着袁光吗?”
“袁光又怎么了?”小织几乎要跳起来了。
“他自杀了……跳了芦青河……”
小织摇着李芒的手:“袁光?!……”
李芒点点头。
小织“啊”了一声,一下子跌坐在了炕上……李芒讲述着,声音十分低缓,而且常常要
莫名其妙地中断下来。
……袁光读初中的时候,就是全班的“老头儿”。他快要三十岁了,可还没有媳妇。没
有谁会嫁给一个“反革命”的儿子。袁光负责给全村的厕所掏粪,但他放下粪勺的时候,总
是用香皂把身上洗干净,换上唯一的一件没有补钉的衣服。有一次,一个媒人从袁光家里出
来,正碰上一个村干部,他对媒人说:“贫农的孩子还没全娶上媳妇哩,你穷忙活什么!
……”后来就没有一个媒人到袁光家了,袁光见了本村姑娘投来的新奇的、怜悯的目
光,就有些畏缩地转过脸去。后来他就总是穿着那件又臭又破、沾了不少粪汁的衣服了,拖
拖拉拉地在街上走着。他的姐姐每逢这时候就喊他回家,他回家后,她就关严了院门,伏在
炕沿上尽情地哭一场……
姐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出嫁。她细高身材,洁白的皮肤,一双美丽的、抑郁的眼睛,很
清高的样子。她虽然比袁光大不了几岁,可她觉得对袁光负有母亲般的责任……村支书的一
个侄子刚刚十八九岁,竟然趁在场院看电影的机会,对她小声咕哝了一句令人惊愕的下流
话。第二天就有人替支书侄子提媒来了,说;“跟了吧!跟了吧!他又不嫌你大,不嫌你这
样那样……他叔又是支书……”媒人走了,她冷静地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一动不动地盯着
窗外的一片浮云。
几天之后,姐姐突然对袁光说:“我要去找南村的‘三叉’了!”
“三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腰有毛病,小时候玩雷管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就落下
了“三叉”这个外号。他娶不上媳妇,他父母几年前就说要为儿子“换亲”:谁家有闺女给
“三叉”,就把“三叉”的妹妹给那家做媳妇。一年前他们曾来袁光家提过换亲的事,被袁
光斥退了……这会儿袁光盯着姐姐的眼睛,知道她是下了决心了。他知道怎么也拗不过姐
姐,不过他还是发誓:宁可死去,也不让姐姐跟“三叉”!
姐姐没说什么。她把家里的瓷碗一个一个擦得锃亮,又洗过了所有的衣服被子,把碎布
片和破棉絮小心地捆好……
一切做过之后,她就失踪了。袁光跟治保会请了假,然后就四处寻找,找到“三叉”的
家里,“三叉”两手按着腰出来说:
“没有没有,不信你来家里看!”果然里边没有姐姐,但袁光却看到了一个长着一对杏
眼的姑娘,正赤着脚站在灶间里捣蒜,见到袁光时走了神,一撮蒜泥从石臼里溅出来……
五天之后,姐姐突然出现在家里,她像所有出了嫁的姑娘一样,拐肘上挂了个红包袱。
她说:“我早是‘三叉’的人了。那天是‘三叉’把我藏起来了,我让他这么做的……”袁
光磨动着牙齿,没有说话,这样停了有五六分钟,他突然向着姐姐跪倒了。姐姐说:“准备
你的终身大事吧!原先跟‘三叉’家讲好的,什么时候喊,她什么时候来……”
袁光要积点钱结婚了。家里有一头母猪,可当时母猪不准随便宰杀或买卖。焦急之下,
袁光就在一个夜晚,偷偷地把它杀掉了。可他没法儿让猪一声不叫,它的一声尖叫惊动了民
兵,接着他就被喊到大队部去了。身背一串子弹袋子、手里握一把上了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