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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叶收完时,李芒要去吉林。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芦青河边上的老乡。一路下来,李
芒才知道他的家乡有很多变化。开始包田了,日子可以过得很红火……这勾起了他的乡思。
他回来后,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想救了他一条性命的玉德爷爷,想那片土地,想海滩平原
上的熟人了!被日常生活暂时淹没了的乡思像喷泉一样喷发着,又像烈焰一样燎着他的胸
扉!他当晚就决定:回老家去!他先一个人回老家去看一看!……
李芒一个人回到芦青河边的村子里了。村里人像看到了一位天外来客一样,惊奇得了不
得。玉德爷爷像怕他重新跑掉一样,紧紧握住他的胳膊,老泪不停地流着,接着又号啕大哭
起来。他说:“我的孩子啊!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我想小织子、想你啊,我这几年老要做你俩的梦……”肖万昌见到李芒似乎并不惊奇,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把我闺女给弄到哪儿去了?”……
玉德爷爷让李芒快些领小织子回来,说再要不回来,他想孙女也想死了。肖万昌说:
“回来看看可以,住下来不走可不行。我没有这样的女婿!再说,他和小织的户口也销掉
了,上边有规定,回来的‘盲流’一律不给落户……”玉德爷爷一听急了,跺着脚说:“你
这心比石头还硬!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说又这多年了,你还不要他们!”肖万昌说:“就是
我要他们,也落不下户!”
玉德爷爷还要说什么,李芒对他说:“爷爷,我不是回来给谁做女婿来的,我是回自己
的老家来的。我马上回去搬小织来看您老人家,然后就侍候着您,不走了!……”
玉德爷爷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拍打着李芒,嘴里咕哝着:“孩子啊,落叶归
根,吵架归吵架,还是一家子人,还是得回家,啊?……”
李芒回东北的前一天,玉德爷爷又求儿子,让两个孩子回来落户,肖万昌还是不依。玉
德爷爷骂着:“冤家,还要我给你下跪吗?”说着,“扑通”一声给儿子肖万昌跪倒了……
肖万昌惊慌地扶起老人,一声也不吭了……
李芒返回东北了。他要和小织回到芦青河边了!
怎么跟莫合爷爷告别呢?怎么和这个搭在林中空地上的茅草屋告别呢?怎么和这个亲手
绑扎起来的烟架子告别呢?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就得经历那最终的告别……
莫合爷爷不言不语地和两个年轻人分手了。他们临走给老人蒸了一大锅面饼,洗净了他
所有的衣服鞋袜。老人送给他们的,就是那个大黑烟斗……
他们回到老家,很快就分到了一块土地。不久,他们就种出了方圆几十里最棒的烟田。
玉德爷爷再也不愿离开他们了,成天在田里帮他们打冒杈、整烟地垄子。
一天晚上,老人突然提出说:“万昌的地和这块界临,怎么不合起来种烟呢?一家人还
分来分去吗?”
李芒坚决地摇头说:“不!爷爷,不能合!”
“什么不能!你知道为合这地,我跟儿子费了多少口舌。
‘家不和,外人欺’,孩子,一家子做片大烟田多美气!我从年轻时就盼着自家有这么
大的一片地啊……”老人说得很严厉,也很动感情。
李芒还是摇着头。他有多少话要跟老人说啊。但他相信什么都说不清楚。他只是预感到
跟肖万昌的真正合作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前途的……他摇着头。
老爷爷火了!他骂着:“小冤家!还得我给你两个跪下吗?
你和万昌还能再吵么?一家子人还能再分开么?……”老人气得全身都颤抖了。小织赶
紧扶住了他,说:“爷爷!爷爷决定吧,我们都听爷爷的!”
十八
小织几乎一夜未眠。李芒在大柳树下的那一番话,几乎使她不安了一天。夜里,她恍恍
惚惚的,一会儿在海滩的那片小草原上,一会儿又在南山;一会儿在闹鬼的屋子里,一会儿
又在满是血迹的废氨水库里。她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荒荒在抡一把镰刀,莫合爷爷捏着
他的大烟斗,傻女一把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老獾头在儿子身旁跪着包脚;好像看到了五彩
颜色的石子,五大连池,甜菜地,老爷岭;看到山民们喜悦的脸色,那个收酒瓶子的人,肖
万昌和民兵连长相互接火抽烟……她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又忽然听到袁光的姐姐在窗外喊
她:
“小织!小织!……”
“啊,我们在这里!在这里!袁光,袁光!……”
小织猛然从炕上爬起来,就要奔下去开门。李芒拦住了她说:“怎么了小织?你怎么
了?”
“袁光和姐姐一块儿来了,就站在窗外,你快给他们去开门啊,原来袁光没有死,他是
和姐姐一块儿逃走了啊……袁光!……”
小织呼叫着。李芒费力地解释她这是幻觉,她才安静下来……这时候天已拂晓,李芒穿
好了衣服说:
“我要替老獾头交柴油去,原来讲好了的。”
小织说:“替他多交一些,交两次的油吧,好吗?”
李芒正要走出门去,这时听了她的话,就站住了脚步。他久久地、深情地望着她……
霞光映红了窗子时,李芒从外面回来了。他带回了一张报纸,递给小织说:“你看看第
二版上,有新闻!……”
小织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肖万昌上报了!这是一个记者在专业户代表会上的采访,上面
还配有一幅大照片:肖万昌正微笑着站在麦克风前讲话。文章说肖万昌是发家致富的带头
人,是海滩小平原上新时期的先进人物,是新生产力的代表者。文章中还举出一系列数字,
说他第一个成为黄烟专业户,第一个与人联合承包;尔后,收入多少现金,带动了多少人做
了专业户,多少人有了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
李芒说:“他哪次运动都上报纸广播,如今又赶了这个浪头!因为他踩在别人的头顶
上,所以从远处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反过来,又正好可以用这张报去吓唬老百姓,
使他能舒舒服服地踩下去。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
小织看着报纸上的父亲笑微微的样子说:“明明是我们先种了黄烟的,可他……”
“就是这种倒霉的联合使他钻了空子!小织,想想吧,咱是嫉恨他出名吗?是嫌自己风
头出小了吗?当然不是!我们难过的是被他逼得到处流浪(还有更多的人被他这样的人逼
迫、践踏!),在流浪中学了一点点本事,一点手艺,倒被他反过来给利用了!他利用这个
欺骗人!只要有他挡道,村里人就别想真富起来,他应该受罚,可他没有!他继续作威作
福。咱跟他的这种联合,真是耻辱!真是犯罪!”
李芒的脸涨得赤红,直眼盯着小织。
小织一丝丝地把那张报纸折好,放到桌子上。她伸手到他的衣兜里取出那个大烟斗,装
满了烟,塞到他的手上……
她低声地、像是规劝而不像埋怨:“李芒!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这个爱发火的样
子……”李芒吸着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日子过久了,都是这么一年年过下来的,慢慢
就迟钝了。世上的人差不多都习惯于跟坏东西平安相处。就这么忍耐着啊,忍耐着,一天天
地捱。小织,你看看,咱不是这么一天天地捱吗?捱也苦,不捱也苦,犹豫来犹豫去的……
还记得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么?远远地躲着它,就是躲不开。它藏在黑影里,出现在你眼
前,逼着你往里走。最好的办法是把那条沟填成平地、铺成路。……肖万昌这样的人,说到
底是村里的灾星。可有人还把他们当成这里的顶梁柱!只要有他们,河边人的日子就没有奔
头!……”
小织说:“从爷爷过世后,我的心就没有安下来过。我想得和你一样苦啊,李芒!我知
道:再要不分开,你也把自己折磨出病来了……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我都在想。这几
天,我又常常想起袁光。有时候半夜里,你睡去了,我一个人坐起来想……我想咱家里该有
一个客人,该有袁光。他死得真惨。他在河边上来回走动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他一定是想到这个世界上一点让人恋的地方也没有了。”李芒握着大烟斗,又在屋子
中间走动起来,“他还那么年轻,人活在世上能受到的屈辱差不多他都受到了。瞻前顾后,
他可能想不出路来。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他本来会游泳……”
“他是不是缚了什么东西,缚住了自己的脚跳进去的?”小织惊讶地叫起来。
“很可能是。你知道他的水性多好。”李芒在桌前坐下来,随手翻动了一下那本诗集,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我在莫合爷爷的小茅屋里写那本书,就琢磨
过他怎样跳河……我为了合情理,把他这样的人都写成了孤儿。
其实现在想想完全用不着!他们有父母,可父母自身也难保。
没有敢保护他们的,他们这类人(当然包括我!)是这世上真正的‘孤儿’。……我这
样写道:‘那些人面兽心的恶人,已经从一般的政治偏见堕落为无聊时的任意捉弄、残酷欺
凌!我不知道这些孤儿们是用什么方式活过来的,今天又怎样了?我甚至想走遍祖国大地,
用个小本子记录下他们所有的生活……’”
李芒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了。小织温煦的目光看了看他,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停了会
儿,他用平和的语气说:
“我这个人爱冲动。不过我要跟肖万昌决裂,这却是反反复复想过了的……”
“你能保证这回就不是冲动吗?”
“不是冲动,是实实在在的愤怒。”
“好多困难和麻烦,也都想过了吗?”
“想过了。”
小织一双闪着热情和光彩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李芒,然后说了句:
“那么,今天就和他分开吧!……”
……
李芒和小织走到了霞光映照的田野上。他们是来寻找肖万昌的,刚刚从他锁起的大门前
走过来……田野上没有肖万昌。他们就来到了自己的田里,准备做着活等他。他们来到田
里,首先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老柳树死了!
本来这也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它恰恰会在今天死去。它的最后一片绿叶也干枯了,折
断的枝桠落了一地;根部的大窟窿朽得更深了,树桩在风中摇动时,它就发出“吱嘎嘎”的
声音。它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如今它是停止喘息了。
李芒和小织默默地看着老柳树,用手去抚摸它干硬的糙皮……
半下午时分,肖万昌在田埂上出现了。
李芒和小织把他喊到了老柳树下。李芒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已经找了你快一天了。我们是要去告诉你:咱们把土地分开吧,就从今天开始分
开!”
肖万昌淡淡地“唔”了一声,他用手梳理了一下背头,又看了一眼死去的老柳树,问小
织说,“你也同意了吗?”
小织点点头。
“那就分开吧。嗯,这样也好。做长辈的也不能老为你们操心啊。嗯,也好!……”肖
万昌蹲在树下说。
李芒冷冷地看着他。
“不过一家人硬是分开,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地方,比如给烟田上
肥上水、烟叶收购这些事,有好多麻烦哩!还有,你们也毕竟和别人有些不同,我指的是李
芒的出身,不怕人家挑毛病么?”肖万昌说这话时,眼睛紧盯住地上的一块石头,几乎是一
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发音很重。
李芒笑笑说:“你会在这些地方用用功夫。这是威胁。你有什么本事就做去,威胁我们
可不怕。开始会苦得很,村里大多数人种烟不是也很苦吗?我们会咬着牙关挺过去。无论如
何,不准备再凑合下去了……”
“我也早看出你有这个打算。你自己也说过,你是个记仇的人。不过我今天可要警告
你:你复仇算错了日子!”肖万昌说着,突然像个老熊一样,威严地从树下站了起来。
李芒也站起来。他说道:“你害怕记仇,你当然喜欢别人一下子把什么都全忘掉,你好
从头把事情再做一遍,你这不是算错了日子吗?”
“我有过过失。可是帐也算不到我身上,那时候就是那么个时代,我不那样也没有办
法!……”肖万昌的声音不知怎么又低缓下来。
李芒高高的身躯摇了一下,站到了肖万昌的跟前。他的头略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