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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愤怒-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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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芒笑起来:“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再说你从来就不怕我啊!”

    “可我发觉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跟着你走下去了,哪怕前边是泥湾、是坑……这真怪哩,
你知道这挺怪。我常想这些,李芒。在南山的时候,在东北的林子里,我就这样寻思过。”

    小织说着,慢慢严肃起来。她的嘴唇那么小巧地抿着,有几个小小的棱角显得很清楚。
她脸部的皮肤很细腻,李芒对这点儿从来就很自豪。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也慢慢严肃起来。她的话当然让他想到好多事情。都是些严
肃的事情啊!他从来不愿想这些事情,想它们太累。他和眼前这个可爱的妻子曾经手挽手地
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又折向南,入山。他们在山里生
活,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不幸流产了。现在小织怀着的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入山是
被迫的。后来他们在山里呆不下去了,又回到胶东西北部小平原上,是秘密地回来的,只停
留了一夜,便从龙口港坐船,去了东北。那是一种流浪生活。今天想这种生活,也有一种心
理上的疲惫感。李芒怕自己奇怪的思路就这样想下去,这时故意把脸仰起来,看这片烟田
了。

    这片使他一直牵肠挂肚的烟叶,长得不错。烟叶都很肥、很醇。他不信有谁搞烟田的本
事如今能超过他,这片烟田简直可以拿到国际上去较量一下了。他是全村里第一个做起黄烟
专业户来的,做得很美,也很苦。肥厚的烟叶在风中扭动,撩拨人心。庄稼人经不起它的撩
拨,有人身上终于燥热起来,要把这片烟田铲除掉。他们扛着铁锹跑过来,嘴里骂着:“奶
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被阻止了,想铲除烟田的人翻着白眼,坐到他们自己的地上去
了。李芒当时觉得很伤心,也觉得很有趣。他这时看着这烟田,奇怪的思路就又转到这上边
了。幸好这会儿岳父肖万昌从田埂上走来了,肩上扛着半块黄豆饼,李芒的目光移到了他的
身上。

    肖万冒热汗涔涔地走过来,放了豆饼坐下,用一块雪白的手绢擦脸。擦过了脸,他掏出
一包果脯递给了女儿。

    李芒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

    小织吃着,一边对付起那块豆饼来。她用一块石头把它砸成两半,观察着新茬上的颜
色。

    肖万昌五十岁的样子,并不显老。他在这个村子做了三十多年干部,经他的手做成的大
小事情数不清,因而他很自信。他坐在那里,那表情就很自信。他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衬
衫下部又很利落地扎在一条灰裤子里,显得干练、富有生气。衬衫的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钢
笔,手腕上,则是一块锈了壳子、但牌子很过硬的老表。头发花白了,发式与一般人不同,
是乡下人望而生畏的背头,并且梳理得一丝不乱。然而他并未因这穿戴和发式惹人反感,相
反,看上去,他像是深沉稳重的、可以信任的。他跟人说话时,并不看着对方,而是望着旁
边的什么,好像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高兴了,随便谈一点而已。在任何
时候,他的目光都不咄咄逼人。这会儿,他专心地卷好一支喇叭烟,仔细地研究着他新做成
的这支烟,跟李芒说话了:

    “你看看这种饼行不行?这种饼追肥用比花生饼好多了。

    我跟乡里榨油厂讲妥,如果相中了,就跟他们订下三年合同。

    这半块饼是样品……”

    他的声音淡淡的,讲的却是大事情:跟一家榨油厂订一个买饼的三年合同!

    “饼很好,李芒,你看……”小织递过去一块。

    李芒看也不看那饼,他看着脚下的土,也用淡淡的语气说道:“老柳树下面枯了一个窟
窿,它快死了……”

    “如果相中了,就跟他们订个三年合同。”肖万昌吸着烟,又说了一句。

    李芒掏出他那个硕大的烟斗,放在手里摆弄着说:“老柳树正好长在地界上。它的那边
是你的地,这一边是我们的地。”

    肖万昌的目光这会儿迅速地从一旁收到李芒的脸上。

    李芒也看了他一眼说:“我是说,这豆饼合同先不要订了罢!”

    “怎么?”

    “看看形势怎么发展吧。”

    肖万昌笑了:“形势?哼哼,形势不会变的,专业户还要大发展哩!我忘了告诉你:县
里通知我去参加专业户代表会呢!明天我去开会。”

    李芒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形势’。”

    “那什么‘形势’?”

    李芒朝小织苦笑了一下,玩笑似的随口答道:“国际形势。”

    肖万昌的神色有些茫然,但马上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表情。他一时弄不明白的东西也不
想去明白它,这时有些疲倦地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裤子上的尘土说:“我要去队部开会了。

    烟垄还要耘一遍,隔一垄耘一垄……”

    他刚要走,一个老头子急匆匆地跑过来,原来是“老獾头”。他喘着粗气把肖万昌拦住
了:“哎呀呀,肖书记,找你半天啊……我是来求个情的,先莫派小儿子出民工了,你知道
剩下我们俩老的和闺女,快忙秋了,老婆子又有病……”

    老獾头说一句一哈气,脖子上松弛的皮肉一动一动。

    肖万昌就像没有看见他面前还有什么别的人一样,仍然神色淡淡地望着一个烟棵说:
“烟垄还要耘一遍,隔一垄耘一垄……”他说着就绕开老头子往前走去了。老獾头略一停,
然后也跟上他出了烟田。

    李芒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着。

    小织说:“李芒,刚才你差一点就跟爸爸挑明了。”

    李芒笑了笑:“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你可先不要急着挑明啊,你答应过我!”小织极其认真地说。

    李芒点点头:“放心吧,没有和你商量好,我不会正式和他分开的。”

    小织有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李芒望着天边的一块云彩,突然想起了一个要紧事儿。他说:“忘了跟他要来通知看
看,通知上正式让谁去开会?等会儿我去要来看看。”

    小织责备说:“你也太认真了。谁去不一样?”

    “如果是通知我的,为什么他要去?以前就出过这种事儿。”李芒看着烟田,一字一顿
地说道:“我也要寻机会出去开会。出头露面的事不能让他一个人全占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又用那双柔和的眼睛看李芒了。她发现李芒的衣服又被汗水
浸湿了,后背那块儿有些泛黄。她想回家后该给他换洗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两道眉
毛,嘴唇轻轻动了动。她终于又问:

    “李芒,咱真要和他分开吗?”

    李芒点点头。

    “我老想,咱是不是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太深了……是吧?”

    她有些胆怯地问。

    李芒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才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哩!

    可我也不全是为了过去的事情……反正,原因好多,好多好多,我自己也有些讲不清
了。我只是觉得……”

    他说到这儿顿住了。小织问下去:“觉得怎么?”

    “觉得到底也没法儿凑合了!

    小织叹息着。她像恳求似的、语气极其柔和地说:“李芒,过去的事情已经随着过去一
块儿埋进土里了。不是吗?你太倔强!太倔强!……”

    “才没有埋进土里呢!你只要留神看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埋。咱不能自己骗自己……”
李芒执拗地说。他两道犀利的目光一碰到小织的脸上,又立刻变得柔和了。他说:“小织,
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又好像什么都用不着说。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好多好多,都
是些我不愿去想的事儿!

    ……”

    四

    十几年前,他们曾经手挽手地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
又折向南,入山。

    在大山里面,李芒找到了他的一个朋友。朋友以介绍副业师傅为名,把他和她介绍到了
一个又小又穷的山村里。这么年轻的两个师傅,山民们看了很惊奇,也很喜欢。可就是没有
住的地方: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一对子,给他们太窄巴的地方不行。他们一年、也许是两年的
时间,就会添出一口来。

    后来有人想起有幢房子闹过鬼,倒是又空闲又宽敞。

    李芒问:“怎么个闹法?”

    村领导说:“房子三间。最东边一间盛了干草,大跃进那年里面吊死一个人,以后常年
锁着。到了半夜的时候,锁着的门就响,锁、铁环子,都咔嚓嚓响……”

    “就是咔嚓嚓响吗?”

    “就是这么响。”

    “没出来过什么东西么?”

    村领导摇摇头:“没有。”

    “那就住在那里吧。”李芒这样说。他想,只是咔嚓嚓响,危害不着他们的生活。这使
他想起自己村里那个老寡妇:每到夜深的时候就哭,开始人们听了都害怕,后来也就不怕
了……

    他们把用来居住的正间和西间认真地裱糊了一番。在土炕的围墙上,还贴了粉红花纸。
这一天他们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他们忘不了那么疲乏地走了几百里路,路的两旁那么荒凉,
颜色单调,山的岩石是铁样的青灰色。他们躲闪着行人,躲闪着田野里的歌声。他们好不容
易翻过了最后的一座山,接近了朋友,接近了他们将要落脚的这个山村。于是世界的颜色开
始变换了,变为嫩绿和浅黄,变为石竹花的那种红色,又变为土炕围墙上的那种透着暖意的
粉红色了。

    天色将晚,粉红色被霞光映成了大红色。小织的脸也红了。

    她穿了件学生蓝制服。这衣服剪裁得特别合身。头发黑亮而柔软,用橡皮筋在脑后扎成
两个弯弯的毛刷刷。此刻,这两个毛刷刷安静地垂着,末梢儿往里曲着,像小猫那两只永远
握不紧的拳头。她安详而羞涩地坐在炕沿上,手里掐弄着她的淡黄色的小手帕,脸像被染过
了一样,脸上有一层非常细小、非常规整、又淡又匀的白绒毛。这使她显得很稚嫩。她刚刚
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就跟上一个男子跑出来了,她多有激情啊!此刻,她把一切都压抑
在心底,不动声色,微微抿着嘴角。红红的嘴唇,下唇翻得略重一些,显得有些顽皮。她不
看站在屋子里的李芒,她看到的只是环绕她的一片粉红色。她很自信地等待着,她什么都能
等得到:幸福、焦虑、喜悦、烦闷、惆怅。一个有过这种等待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的心绪是多
么美好、多么丰富而奇特。她实在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周围的一片凝固的空气里,在一个板
着没有血色的面孔的世界里,她不是表现了可嘉的勇气么?这勇气谁给的她也不知道,大概
是站在一边的这个好棒的小伙子吧。

    这个小伙子可不简单。可这个小伙子的爷爷是地主。

    当时他没有上高中的权利。上高中的学生都是贫农和下中农推荐的。这个小伙子从小长
得挺拔,像个运动员似的。人们以为他特别需要在农村里锻炼和改造,就让他扛麦包、抬大
筐什么的。抬来扛去,他并没有弯腰缩背,也没有长成一个短粗胖子。他悄悄藏起了对这种
劳动的厌烦和焦躁,质朴可爱。第三年,上高中可以推荐和考试相结合了,他幸运地上了
学。

    他做了学校运动员,穿着漂亮的运动衫。有一次他在一个运动会的比赛场上推铅球,铅
球落下时,有个特别灵巧的女学生激动不安地走过去插了个小铁旗子。女学生插下的这个小
铁旗子再也没有谁超过,她很自豪。

    后来他们一同毕业回村了。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也背了个同样颜色的挎包。他看
到她常常想:这样的姑娘真不多见啊!

    再后来他们就好起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了,霞光一束束从窗上收走。小织还是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她突然说:

    “李芒,咱走了多远,怎么一点也不累?”

    李芒说:“我刚才还累,现在不累了。”

    “半夜的时候,等着闹鬼吧。”小织说。

    李芒不答话。他找了截红色的粉笔,在那个锁起的门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他说:“把
这个鬼枪毙了吧!”

    小织笑了,笑得没有声音。

    停了会儿她说:“今夜就睡在这儿吗?”

    “可不是就睡在这里呗。”李芒咬了咬嘴唇。

    小织流出了泪花。她说:“可是,可是……”

    李芒想安慰他的新娘子,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

    小织一个人哭着,哭过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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