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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愤怒-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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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他叫荒荒,是村里的一条“光棍儿”。这时他嬉笑着问:

    “小两口打架了?”他的一双眼睛诡秘地闪动着,松弛的皮肉在嘴角皱出两个大弧。

    “有事情吗,荒荒?”李芒问。

    荒荒把身上发黑的汗背心扯一扯说:“怎么没有事情?来就有事情。我是做代表来
了。”

    “什么代表?”

    “群众代表。”“到底干什么啊?”李芒不解了。

    荒荒挠一挠蓬乱的头发,所答非所问地说:“如今这个世道嘛,有本事的人都发家了。
发家嘛,咱不眼馋,谁叫人家有本事呢?不过,哼哼,发了横财、黑心财的,从理论上讲也
不算好事情……”

    李芒用心地听着,还是抓不住他的“要义”,只是觉得“从理论上讲”几个字用得可
笑。

    荒荒说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未明了,就咳了一声说:“干脆直着说吧!我是代表大伙儿
跟你来谈判的!”

    李芒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小织。

    荒荒说:“今年的化肥分来不少,可是摊到各家各户就那么一点点。后来才知道肖万昌
书记给你们自己留了一手儿。俺是来跟你商量一下,借几百斤先用一用。”

    李芒有些吃惊:“荒荒,这许是误传吧?我们哪有那么多化肥?”

    小织也不解地望着荒荒。

    荒荒哈哈大笑:“是呀,这么多东西放在自己家多显眼!

    得找一个好地方,再封起来,哼,这样儿——明白了吧?”荒荒用手做成抹泥板的样
子,在空中抹了一下。

    李芒站了起来。

    荒荒像公鸡一样将头伸到李芒跟前,又奇怪地摇了一下说:“怎么,不知道?真不知道
你就跟上我去看看!嘿嘿,其实你心里早明白,你们是一家子人……”

    李芒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的话,跟上他走了。

    在一座孤零零的老屋子跟前聚集了一帮子人。老屋子是一个老寡妇的,老寡妇死了,这
屋子就一直闲置着,如今重新砌了门,挂了一把很大的锁……荒荒得意地朝人们挤着眼,
说:“总算把‘驸马’请来了!”

    “驸马”两个字深深地刺疼了李芒。还没等他说什么,人群就哄笑起来。他们主动给李
芒和荒荒闪开一条通道。

    荒荒大摇大摆地走在通道上,头颅高昂,像个将军一样。

    他走到门口,用手敲了敲那把大锁说:“看见了吧?我跟你说的那些好东西都在这里边
了……”

    李芒端详着这座老屋。他透过缝隙往里看着,虽然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想肖万
昌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情。他此刻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了。

    荒荒笑眯眯地对李芒说:“看见了吧?有人手里握的铁钎子有多长!用这东西撬门最好
使,不过要糟蹋一个锁扣子,不符合节约的方针……”

    人群又笑了。大家很欣赏荒荒的幽默。

    “所以说,还是请你回家取个钥匙来。钥匙这东西,又不伤和气,又不伤锁扣……”荒
荒说着话,扳着手指头,极力显得有条理。

    李芒很快打断他的话,面向大家说:“这是肖万昌一个人干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要撬
门,我赞成,我手里没有钥匙。”

    人们互相对看着。

    李芒对荒荒催促说:“撬吧!”

    七

    “我们要和他分开的事,也许他早就有预料。”李芒从大队部回来后,这样对小织说。

    小织问:“为什么?”

    “他这个人机灵得很,早就嗅出味儿来了,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跟他分开。他偷偷积下了
那么多化肥,从来没跟我们说。

    今年秋天的化肥多么紧,他一个人就积下那么多。其实三分之一就足够他用的,他就这
么个贪婪性儿,不知道这是在积民怨!大伙儿要给他撬门……”

    “撬了吗?”

    “没有。他们怕肖万昌,知道他开会去了,就来找我,到时候就说是我同意了的。谁知
我赞成他们撬门,他们反倒害怕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荒荒当着大家的面跟我叫‘驸马’。说明群众早把他看成土皇帝了。你不让我跟他分
开,就是说还要我给他当‘驸马’!从大队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一定把他们喊的话告诉
你……”

    李芒有些冲动地望着他的妻子,声音颤颤地说着。

    小织抬头望着大片的烟田,咬着嘴唇。她说:“我知道你还会说什么。你说出来的、没
说出来的,我全能明白。我知道他和咱不是一路的人,可我常想,咱和他积了这么多年的怨
气,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咱现在的日子不是已经过得挺好了吗?烟田的肥料不用咱操
心,烟叶从来都是卖高价钱,这些不全都靠他吗?将来孩子生下来,他能没有姥爷吗?李
芒!你是太倔了啊,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就不会忍着点……”

    李芒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笨重的身子上。他说:“是啊,比起那几年到处流浪来,现
在怎么能说是过得不好?我们有了这么大一片地,又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可这是和当年
把我们逼跑的那个人联合的,是这样成了专业户的!你不觉得这种好日子里面也掺和了好多
屈辱吗?”

    肖万昌开会回来,很快知道了老屋门前闹的这场事。他让民兵连长请来那些人,和他们
一块儿站到老屋门前,微笑着问:“你们说这里面有多少化肥?”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没人作答。

    荒荒见肖万昌用眼盯他,就往人身后挤了挤。

    肖万昌说:“荒荒,你来估估,我看你是好眼力。”

    民兵连长在一边笑着。

    荒荒见肖万昌很和蔼,就朝身边的人扮个鬼脸,说:“少说也有一千斤!”

    “多说呢?”

    “两千斤!”

    肖万昌笑了。他把手按到荒荒的肩膀上说:“你还是没有估准——你估得太少!我这里
面存有化肥两吨,整整四千斤!”

    他说着,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粉笔头儿,回身在铁门上写了:

    内存化肥两吨。

    人群里发出吸气声。

    肖万昌又说:“话不说不明,我今天就是跟大家说明一下情况的。不错,这里面的化肥
有上级分配的一份儿,那是保证重点专业户的,比大家也多不了多少,也不过几百斤。其他
的就是我自己找门路买来的了,与分配的公肥没有关系。有人说我偷着藏下来,一个‘偷’
字把我这个党支书说得挺窝囊。化肥又不是抢来的,不过是借这么一块地方放一放,偷着
藏?用不着吧!”

    没人吱一声。民兵连长还在笑。

    肖万昌停了一瞬,又接着说:“要搞化肥,这我支持!开动脑筋,前门后门(说实话,
我这些化肥不少就是走后门来的),都不妨搞搞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事
事找保姆!我可做不了这么多人的‘保姆’。我听说有人带铁钎子搞化肥来了——这个法子
可使不得。撬门破锁犯法哩!我在这里劝大家一句:犯法的事还是不做的好!……”

    肖万昌说完,开朗地大笑起来,满脸堆上了和善的皱纹。

    荒荒用眼睛瞟着肖万昌,重新挤到人群里去了。

    “赶空儿我还要给大家传达一下会议上的精神哩……”肖万昌卷好一支喇叭烟吸着,眯
起了眼睛,“会上,张县长接见了全县的专业户代表,一个一个鼓励,拉着手问还有什么困
难?大家都笑着说没有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文革’那年他在我家藏过好几个月,我可
从来不和他客气!我说:‘我自己倒是没有困难!俺村里还有个荒荒,快四十了没有娶上媳
妇,裤子后腚上老是破个洞,你管不管?’……”

    他大笑起来。

    有的人跟着笑起来;但更多的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肖万昌离开大队部,到他的承包田里来了。他见李芒和小织在耘烟垄,就要过小织的耘
锄耘起来。他左右开弓,耘地的姿势很好看,但总也不能和李芒耘得一样快。他只好耘窄窄
的一溜儿,一边耘一边和李芒说话:“我看今年的烟长得比去年要好!一张烟叶子就是一块
钱的人民币……开会时见到烟厂的王会计,我跟他讲:秋后收烟可要瞪起眼睛来!

    ……”

    李芒打断他的话说:“今年的烟劲道大。这从烟叶那些黄疤上看得出来。有人爱吸便宜
烟,就得小心呛嘴巴!”

    肖万昌摇摇头:“嘿嘿,这地方的人什么烟没吸过?劲道越大越好,呛不着。劲道大过
瘾哩!”

    “长期过烟瘾,嘴巴里该生口疮了!”李芒又说。

    “口疮又算个什么!”

    “不能吸烟了。”

    “照吸就是。”

    “小心烂嘴巴。”

    肖万昌停了耘锄,看着一旁坐着的小织,“哼哼”地笑起来。只有将牙齿咬在一起才能
发出这种笑声。小织低着头,声音非常轻微地叫了一声:“爸……”

    “什么事?”肖万昌很警觉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别人的烟棵又黄又小,可不该扣留他们的化肥。榨油厂也不卖豆饼给他们了,说
要等着和你订合同。天这么旱,要浇地就得自己出柴油,他们也没有柴油。听说荒荒的烟叶
旱得打蔫了……谁都指靠着烟田过日子,你该为他们想一想办法,你的办法总是多的……”

    小织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李芒身上。

    肖万昌听完女儿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皱了皱眉头,然后重新低头耘起烟田来,
自语般地说道:“我为这个村子奔忙三十多年了。我现在该为自己家里做点事情了……”这
样说着:心里却在苦笑。是啊,三十多年!这期间有多少坎儿。政治运动,家族矛盾,村仇
械斗,无数的难题交织在一块儿,他每次都在风口浪尖上。但他很快就老练了。四十岁以
后,他遇到事情就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过。整个村庄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他认为它需要
旋转一下了,就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平时他总是大背着手,他特别愿哼古戏里诸葛亮的那句
唱词:“我本是……散淡的人哪!”

    耘锄的一个尖齿刺进烟秸里去了。他“哼哼”地笑着,把尖齿儿慢慢退出来……

    八

    刮了一夜大风。

    这种风是让人厌恶的。很多烟叶儿给刮折了,没有刮折的也扭向一边,像一个人为抵挡
风沙的袭击把手臂蒙在头上一样。所有的人家都到烟田里捡拾折下的烟叶,集中到一处去晾
晒,准备将来有机会再把这些不成熟的劣叶子卖出去。这种风每年秋天都有,今年刮得早了
点,损失也就不大。如果在烟叶收获的前几天,烟叶儿上足了“烟”,刮起大风来,不但会
刮折烟叶,还会刮走烟叶上的“烟”!

    风中掺了雨,所以人们活动在烟田里,衣服都湿透了。

    李芒和小织很早就到田里了。他们把折掉的烟叶抱到老柳树下,堆了很高的一垛……老
柳树被风雨抽打了一夜,大清早还在呻吟。它的叶子不断飘落下来,枝条也从身上脱落着。
它的裂缝经了雨水,干朽的木头胀起来,发出老人干咳似的声音。有一块干树皮被水气滋润
得脱离了树干,掉在李芒的肩膀上。李芒吸着他的大烟斗端详着这块老树皮,觉得它像一块
炮弹皮一样。

    小织有滋有味地吃着刚刚变红的山楂,一把一把从衣兜里掏出来。李芒看看她手里的山
楂,口水就要流出来。可她偏偏要把山楂送到他的脸前——她吃着山楂,抬头四下里张望
着。四周的烟田中,都有人影在活动。远处被雾气罩住,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见那一声声
咳嗽和叹气声,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听不清词儿的村里人的歌唱。烟农们对风的恶作剧说不
上是高兴还是悲哀,因为每年都有这样的风,吹折了这么多的叶子,像要代替他们辛劳的手
去收获似的。雾海静静的,没有什么波涌;多少人在这早雾里钻烟垄、在田埂上奔跑。雾气
漫开了多远呢?在辽阔的芦青河两岸,在整个的海滩平原上,都蒙上了这么迷迷茫茫的一层
么?这雾气将烟草的气味、牛羊的鸣叫、村里人的呼喊和咒骂、芦青河的奔流声、海潮的轰
响以及泥土细微的声息都融合在一起了……小织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落在自己的烟垄
上。她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

    她发现整整两座屋基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烟棵儿都倒伏着。她惊呼了一声,扯着李芒
的手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片烟棵被人砍倒了!不成熟的、稚嫩的烟秸被齐齐斩断,断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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