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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片烟棵被人砍倒了!不成熟的、稚嫩的烟秸被齐齐斩断,断口处渗出清清的水
珠,像泪滴一样……
“谁的心这么狠啊!多么坏啊……”小织心痛地用手抚着砍倒的烟棵。
李芒默默地吸着烟斗。
“怎么办啊,李芒,多好的烟叶……”小织蹲了下来。
李芒还是一动不动地吸烟。
他透过袅袅烟雾,好像看到了一张瘦削、黝黑、又愤怒又丑陋的烟农的脸。这张脸又熟
悉又陌生,上面沾满了发黑的烟汁。那人握了把镰刀,穿过他自己那一片又黄又瘦的烟田,
来到了一片黑乌乌的好烟棵跟前,咬了咬牙关,恶狠狠地砍伐起来。他砍得好惬意,好解
恨,直到砍了好大的一片,他有些疲累时,这才跺一跺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离开了……
李芒从地上扶起小织,抚去她头发上的几颗水珠说:“我们回到老柳树那儿吧……”
小织不动,只是盯着地上的烟棵。
这时有两个人吆吆喝喝地走过来了,原来正是肖万昌和民兵连长,肖万昌大概早已发现
了这个情况,特意找了人来的。肖万昌的头发还像往日一样,梳理得一丝不乱;他今天穿了
件深棕色衬衫,仍旧扎在半新的灰制服裤里。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并不激动,脸上还带有
淡淡的笑意。他对民兵连长说:“破破这个案子吧,待会儿你请海边派出所的人也来。
你协助他们……”
民兵连长心不在焉地着了李芒和小织一眼,笑了笑。
李芒默默地吸着他的烟斗,和小织一块儿离开了。他的大黑烟斗不离嘴巴,也不怎么说
话,只在磕烟斗的时候深深地看一眼小织……
三天内没有什么消息。
邻地的人远远地向这边张望,可是像怕沾了什么晦气似的,并不到近前来看。腊子回家
来了,他听说了这个事,骑着他的轻骑到烟田里来了。他穿着紫格子衣服,戴了墨色眼镜,
将轻骑开得很快,到了烟田里却猛地刹车。他并未下来,摘下眼镜望了望被砍倒的烟棵,骂
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
……海边派出所的一个胖子也来了一趟,他将两手卡在腰上,掀起了后衣襟,使所有见
过他的人,都同时看到了贴在他后屁股上的小皮套子枪。烟农们开始伸舌头了,吸冷气了,
发出“咝咝”的声音。
第六天上,半下午时分,肖万昌、胖子、民兵连长和荒荒四人到田里来了。他们后边不
远,跟上来一些小伙子、妇女和娃娃,邻近地里人见了,知道案子破了,也放下手里的活计
走过来。李芒和小织也走到那片砍倒的烟棵前。
海边派出所的胖子看着地上的烟棵,不时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上两笔。肖万昌卷好两支喇
叭烟,分给民兵连长一支。荒荒想抽烟了,从衣服的里层摸索出一个又短又小的竹子烟斗,
用两根手指夹着吸起来。
“用什么工具作案?”胖子问。
“告诉多少遍也记不住,用老镰!”荒荒有些不耐烦。
把镰刀叫成“老镰”,惹得四周的人一阵大笑。
“什么用意呢——为什么砍?”胖子又问。
“什么用意,没什么用意,砍他娘的就是!”
荒荒说着,把小竹烟斗放在鞋底上磕起来。他的鞋子很怪:底子约莫一寸厚;帮子上缝
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圆乎乎像个大彩球。大家又笑了。可能是笑鞋子。
肖万昌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说开了:“唉唉,庄稼人就是没有法制观念!你恨我,可以指
出我的错误,怎么能破坏农作物呢?犯了法,谁也没有办法……”
荒荒听了,用小烟斗指着肖万昌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你他妈的最不是东西。老
寡妇让你这伙气死了,又占人家老屋藏东西……”
他的话刚停,民兵连长就笑眯眯地凑近了他,用烟头儿往他手心里一触。荒荒毫无准
备,疼得跳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子正低头记着什么,一抬头见荒荒在跳,就迅速地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副手
铐,跑上去卡住了荒荒的两只手。
大家都不笑了。
胖子手里捻动着一杆紫红色的圆珠笔,两眼盯住荒荒的眉心说:“拘留你!”荒荒的眉
心上有一块疤,大家都看到了。
李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去问荒荒:“荒荒,真是你砍的吗?”
荒荒摇头大笑。
“荒荒!别让人讹了你……”李芒喊着,愤怒地推开了那个笑眯眯的民兵连长:他笑着
抱了荒荒的胳膊,正用指甲掐荒荒的肉呢。
荒荒仍旧大笑:“哈哈,‘驸马’,这回抓了我你该高兴了吧?留下你自己发财吧!哈
哈……”
荒荒被押走了。人群先是随着荒荒移动着,最后又散开在田野上……
李芒蹲在砍倒的烟棵旁,默默地吸烟。吸了没有几口,他突然站了起来,“噗”地一声
抛了烟斗。
“李芒!……”小织喊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芒望着远去的人群,慢慢蹲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拾起烟斗,和小织默默地
走回家去了。
李芒仰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小织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李芒,你病了吗?”
李芒摇摇头。
小织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小织,”李芒望了望她的脸,“从明天开始,由我们替荒荒扳冒杈、耘烟田吧。”
“也怪可怜人的。不过他也太坏了,砍了咱那么大一片烟……”小织说。
李芒看着天花板:“他没有办法,我们有时也没有办法嘛!
他算被逼到数上了。他要报复,就用上了那把镰刀……想想吧小织,他穷得没有第二双
鞋子,一点点指望就全在烟田上了。可他没有肥料,也没有水。什么权力全在肖万昌他们手
里。招工、分红、参军、出SL……娶媳妇有时也得受他们干涉,荒荒的媳妇不是肖万昌给
搅散了吗?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用镰刀撒撒气……我眼看着荒荒被抓走了,恨不得去把
他夺回来!我心里明白:荒荒是因为砍了我们的烟棵才被抓的!我们倒和肖万昌搅在了一块
儿!让大伙儿去恨我们吧!没人再会瞧得起我们……”
李芒激动起来,从炕上跳了下来。
小织呆呆地望着他。
“我们被逼得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才学到了一点过日子的本事,学会了种烟的技术!可
我们只有技术,没有肥料,没有水,没有公平合理收购烟叶的地方。没有这些你怎么能富起
来!咱就这么和肖万昌联合了,成了全县最有名的黄烟专业户!……多大的屈辱啊!多少人
在烟田里急得团团转,我们倒心安理得地做起了专业户!小织,我们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
荒荒!也对不起我们自己!”
李芒愤怒地挥动着拳头,在屋里走着。他连连说着:“不能再忍了!不能这样下去了!
赶紧让这种鬼联合散伙,立刻就应该去告诉他!”他的脸膛变成紫红色,全身颤抖,碰倒了
凳子,就要迈出屋门。
小织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叫着:“李芒!李芒!”
“我们在和什么鬼人联合!我们这个不干不净的专业户啊……”李芒几乎要吼叫起来。
小织有些害怕,她抽搐起来……她从他的衣兜里摸出那个大烟斗,给他装了烟,塞到了
他的手里。“李芒!”她叫着:
“冷静一下吧,李芒!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同意了那天才……
才正式和他分开。这样,你今天这样怒冲冲的,会把事情弄坏,……啊,李芒!你听见
了么?李芒!啊啊,李芒……”
李芒握烟斗的手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慢慢举起来,将它送到嘴巴上了……
九
小织的手指也不知是怎么长成的,又细又圆,那么光润,那么软!用它拿苹果、搬凳
子、捏钢笔……它触摸过的东西都变得比原来美好了。李芒曾经不眨眼地看它弹拨过一次
琴:
它按在丝弦上,黄色的丝弦弯下来,它也弯下来;丝弦颤动着,它也颤动着。当它在丝
弦上揉动时,指尖就微微发红了,像害羞似的;它用力弹了一下弦,弦要激动地跳起来,它
却异常机敏地、有几分顽皮地先一步从弦上跳开了。指甲又硬又亮,闪着莹光,像十枚小小
的铜片。小钢片打在弦上,当然是金属的声音。几道丝弦,有粗有细,它不冷淡任何一根
弦,去抚摸、去揉动。它的温柔全在弦的身上了,丝弦叙述着各种感触。委婉的语气也像是
模仿着它。有时它全从弦上移开,与弦相距一寸,像是默默地对视,又像是在轻轻地喘息。
这安静的几秒钟里,空气凝住了。它重新按在弦上时,是几根手指轮换地触摸,显得小心翼
翼,像是怕惊醒了对方的熟睡,又像是蹑手蹑脚的行走。丝弦终于没有被惊醒,熟睡过去,
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于是它离去了,指尖勾起,恋恋不舍地从弦上移开……一个男子这
样细致地研究一个姑娘的手,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没有办法,这双眼睛特别执
拗。李芒有时故意把脸转向一边,但眼睛却仍要去寻找那双手。
那双手曾捏紧了一个做标记用的小铁旗子,插在一个铅球砸出的印痕上。那个铅球就是
李芒掷出去的,她惊羡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时看清了她是肖万昌的女儿,于是深深地吃了
一惊。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一条学生蓝制服裤。与上
衣不同,这是笔挺的、使下肢显得特别修长的新裤子。衣服特别合身,恰好衬托出她的丰满
与娇小。她的脸色很红,猛然一看还以为她正害羞呢。像一株秀美的香椿树,挺拔地长在屋
前的空地上,并没有因为水肥充足就痴憨地疯长起来。它矜持得很呢,将雨露闪烁在叶子
上;叶梗儿发红,像永远披了霞光。她的确使人想起这样的一株香椿树。
毕业了,她和他都回村了。她依然常常穿着那身泛白的军衣。那个年代军衣时髦得很,
她开始是赶这个时髦的;后来谁都发现军衣使她更加漂亮了,她实在需要这样的一件衣
服。……肖万昌安排女儿做了大队广播员。她可以不下田,这就招来了村里人暗暗的怨恨。
可是她的甜润的声音慢慢使人喜欢起来,人们都在心里问:有这样一个广播员有什么不好?
年轻人很寂寞,从学校回到田野很寂寞。李芒和小织每天要参加夜校,他们就在这时组
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
排练节目时,李芒常常着小织弹琴。
宣传队要到造田工地上演出,工地上的先进人物,无一例外地都要编进节目里。只有李
芒和小织两个人是高中生,节目也就靠他们编了。他们常常编到深夜,一点也不累。他们编
了快板、数来宝,自己先要说一遍。李芒能将数来宝最末一段的最末一句罗列上七八个形容
词而后押韵,这使小织觉得新奇而痛快。她腼腆,内向,极度兴奋时往往垂下眼睑,摆弄她
那支铝杆儿镀金钢笔。她那两只柔软的、可爱的、未被粗重的东西磨损过的手掌不时去翻动
一下纸页,李芒把她弄乱的纸页再理整齐。他总是微微含笑,表现了一个男子的沉着和自
信。他和她很少说话,因为有些更细微的东西,有些还嫌模糊的感觉,语言反而说不清。他
们两人都自觉地在一种氛围里大致沉默着。夜色真美好,月亮姗姗来迟了。窗外不安分的鸟
儿叫一声,风懒懒地摇动着树梢。他们疲倦时走出屋来,伸一伸腰,踩一踩湿漉漉的青草。
小织脑后那两个弯弯的毛刷刷在月色里显得特别可笑,揪一下多好,可是没人敢揪。它就那
么骄傲地摇摆、颤动吧!它就那么高高地翘着吧!暂时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去过问……这里
是一所学校,就处在村子的西北角上,离村子有半里之遥。校舍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夜晚
有一个老人在睡觉。此刻老人早就睡着了。
他们走出屋子时,听到的是校舍四周各种奇奇怪怪的夜之声息。虫鸣、蛇走、刺猬咳
嗽,一个大乌鸦在远处落下。村子里狗吠了,小孩子在哭泣,有位老人悲伤地号啕,这声音
真正打破了一片寂静,使月色也变得凄凉了……他们这时候就默默地望向那黑赳赳的村子,
猜测着,忧虑着,用目光寻问:又是谁家的老人遭到了不幸?在这样的夜晚里,在这样的月
色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啊……
老人的哭声越来越大了,狗吠得更急了。他们终于听出是那个老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