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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崖下边海浪拍石,开出白花。海水远近颜色不同。大油轮或者老渔船各行其道。海尽头,天尽头,海天相接,颜色千变万化,景色的确希罕。高速公路没有盘山的险,同样也没有盘山的景,一路平淡。车里播放邓丽君的歌。旨邑听得腻烦,心想男人怎么都一个口味。她歪着头,几乎睡着了。睁开眼时,她看到梅沙岛绵长的海岸线,白色沙滩以及热带树林。
他们停下车,在沙滩上支起阳伞,铺上野餐布,拿出水以及啤酒零食。马总对原碧关照细心,谢不周不知道他另有盘算。原碧已经换上牛裤短裤,脱了运动鞋,光着脚丫,沙子覆没了她的脚背。她往野餐布上一坐,伸直腿,抖落脚上的沙。谢不周和马总同时看见了她的脚,只是前者表现淡定,后者表情夸张,但是不用怀疑,两个男人心里狂蜂乱舞。马总提出立马下海,他大学时候拿过游泳冠军。原碧认为游一圈再休息也不错,她朝谢不周一笑,后者站了起来。旨邑说太晒了,你们去游,我看东西。四周空无一人,只隐约看到远处旅游区蚂蚁似的人影。
旨邑看着他们走向大海的背影,慢慢融入波光潋滟之中,她感到这次出行有点别扭。原碧的言行举止,让旨邑感到她对她有股蓄积已久的敌意。尤其是她亮出自己的小脚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得意,让旨邑既嫉妒,又不屑。她故意不下海,满足她被两个男人争夺的虚荣。她眯着眼睛,看见三颗黑色的人头浮在海面。她已经分不出谁是谁。她也不在乎谁是谁。她喜欢就剩自己,在空旷的海边和天空下,莫名其妙地忧伤。这一刻,她感到舒服、自由、解脱。
她最近时常感到自己内心充满邪恶,魔鬼在霸占她的心。她设想某一天,水荆秋突然怀着悲痛告诉她,梅卡玛死了,因为绝症,或者是车祸,飞机失事。趁梅卡玛出差,请杀手将她解决掉,毁尸灭迹。黑道打手出面威逼梅卡玛和水荆秋离婚,不然在她脸蛋刻上“贱人”,就像《红字》里的海丝特·白兰。总之,电影、小说里常用的方法她都想到了。她常常在夜里感到梅卡玛不过如只蚂蚁,她用食指和拇指就轻松地把她废了。一种力量不断地牵引她。她嘲笑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障碍。
此刻,在大海面前,她感到灵魂送给自己理性的礼品:忧伤、静寂、安宁。她对大海发誓,她爱水荆秋,愿意为他做出任何牺牲。
她看到海里的三个人头变换了位置,然后有个人头往海中间飘。或许是视线错觉,她感到剩下的两个人头重叠成一个,像在接吻,片刻之后又错开了。海面金光闪闪,散发出温暖华贵绚丽的气氛,那一片温和的海水,像蛋糕般淌着奶油的香味。旨邑饿了,咬了一口蛋黄派。远处那个人头已经飘到更深的蓝色当中,停在那里,向他们挥手,像是在叫另外的人游过去。近处的两个人头游开一会又重叠了,其中一个沉下去,旨邑听到原碧一声兴奋的尖叫,她想一定是沉下去的那个人在摸原碧的小脚,原碧故意叫给她听,她叫起来有股放荡的潜力。
旨邑不再看那三个渺小的黑点,她感到大海有股坟墓的味道,就像她走进广州的西汉南越王墓,那块像岗山腹心深处二十米深的地方,她听到千年亡魂的喘息。她浑身发冷,心里奢想拥有那个绝品角形玉杯,头碰在红砂岩上,回去后竞病了一周,于是相信对于有些东西,念头不纯就是不敬。
她重新看他们。他们玩得很好。远处那个人头喊了一声,竞赛似的快速回游,而近处的两个人转身往岸边移动(他们一直停留在齐脖子深的水里)。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旨邑站起来,往海边走,由于坐得太久,腿部发麻。
这时候她听到一声惨叫,远处那颗头沉了下去,双手扑腾,手消失的时候,水面一团红色。
她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迅速跑过去——她首先想到谢不周。近处的两个人气喘吁吁跑到浅滩,当她看清是谢不周和原碧时,稍微松口气。他们俩回头看后面,旨邑看到的那团红色也消失了,海面仍是金光闪闪,散发出温暖华贵绚丽的气氛。他们带着错愕的表情看了一阵,马总的头始终没有浮现。原碧在太阳底下浑身发抖,谢不周脸色苍白,半拥住她。旨邑站在他们几步开外,他们在血腥味的海风中站了很久。
不远处一块不太起眼的警告牌上写着:小心鲨鱼。
整个下午,他们仨像犯罪嫌疑似的被警察局盘问,录口供,做保证,按手印,然后接受媒体的采访。
天黑前他们恢复自由,三人沉默不语,谢不周与原碧各自因马总的悲剧而做深刻的内心反省。
惟有旨邑,被一种令她陌生的情绪控制,一句话都没说,仿佛也沉陷在对于死者的悲悼里。
实际上,在她看到近处的两个人头重叠时,她立即判断谢不周和原碧勾搭上了,那一刻,对原碧的嫉妒像一只在鼠洞边窥视很久的猫,猛地跳出来,扑向猎物。而当她确实看见谢不周的手搭在原碧的肩上,他们肌肤相触的那一点面积正好烙在她的心上,她感觉有丝灼痛,同时深感不安和羞耻——她竟然会吃原碧的醋,竟然会对嫖客模样的谢不周涌起妒火——他无论如何比不上她的知识分子水荆秋。她心里头甚至涌起粗鄙的话,告诉自己谢不周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讨厌满口粗话的男人,他不到四十岁,至少已经搞过五百个女人;至于原碧,她打内心眼里就没有欣赏过她,她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现在,嫉妒在唤醒她什么。
接下来的行程取消,撤返长沙,大家仍是惊魂未定,各自回窝,有怀抱的找怀抱依,有肩膀的找肩膀靠,无依无靠的,就只好搂着自己安静地过几天,仔细劝导自己:人终有一死,死在哪里,都将死在夜里。谢不周的头痛病比往日更为严重,在史今的怀里足足疗养了一周(他感到对她有种前所未有的需要),出“疗养院”后恢复正常社交,将挣得的第一笔费用(约五万块)留给了马总的老婆孩子。史今表示幸亏游向深海的不是谢不周,如果失去他,她这辈子都将暗无天日。
谢不周的父亲打来电话,说他母亲神智清醒,要见他。谢不周立刻起程,回到家看到父亲又见苍老,照例一阵勃然大怒,对尚在精神病院的母亲骂不绝口。父亲终生只有母亲这一个女人,无论她是疯了,还是跑了,只要她记得回来,父亲都宽容相待。不知道父亲哪根筋坏了,母亲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去对待,她从不在乎他,只是将他不断地折磨。父亲说当年母亲爱上一个唱戏的小生,遭到她家里的强烈反对,他们看上父亲是个年轻的知识分子。谢不周明白,母亲从来没有爱过父亲。
和谢不周一道去精神病院前,父亲告诉他,他从学校退休后,要么把母亲接回来,雇一个保姆照顾她,要么他和母亲一起住到精神病院去,他说:“她一个人,太孤独了。”
谢不周没说话。他希望她死。
所谓的神智清醒,也就是母亲愿意和别人对话,并且总是答非所问。父亲常来,是她眼中熟悉的事物,就像病房里的桌椅和床。至于谢不周,每次她都像第一次见面,躲着他,一会儿又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父亲说当时她确实很清醒,求他带她去见不周,他才打电话通知他。
他们暂时把这个女人带回家。在父亲的乞求下,谢不周留下来陪了两天,母亲始终疯癫,义恰逢北京有事,便走了。
所有人,当时在场的人以及媒体,很快淡化了马总与鲨鱼。新的信息覆盖了报纸的版面,新的生活融进了每个人的日常。旨邑告知水荆秋这件事情时,水荆秋大惊失色,他不在身边,他不许她下水。她说她没有下水,她在岸上想她和他在哈尔滨河里游泳的情景,她说跳下水时觉得有千万把尖刀刺进身体里。他说那还不是哈尔滨最冷的天气,幸亏是排污河,没结冰,否则跳下去不死也残了。他说他正在谋划再次来长沙,长沙某机构邀请他参加一个会议,他着实不愿意,因为可以见她,他便答应了。旨邑很高兴,想到他那句“直抵你的老巢”,便缓慢地说:“亲爱的,等着你来,奸我。”一阵打情骂俏后,旨邑说:“荆秋,我不想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不想你耐着性子应付那拨家伙。说不定哪一天,我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我们可以想见就见,想奸就奸。”水荆秋笑道:“傻丫头别尽捣腾,好好呆着,不用多久,我就会来奸你。”
旨邑问仔细他来的日子,又算了算自己的生理周期,不凑巧,怀孕的希望渺茫。
就像面对严寒,谢不周和旨邑彼此都有人暖脚,受惊吓后“无依无靠”的原碧,只有看陌生朋友的留言以及写博客日记取暖:
“西洋有个当笑话讲的故事:有个男孩在马路的人行道上溲溺,一个道貌岸然的牧师走过,申斥他说,下回再如此,便要割掉他的阳具;过了一阵,小男孩在人行道上走,遇一个女孩蹲着溲溺,他就走过去,一面照样警诫她,一面蹲下去瞧,忽然跳起来说:‘啊哈,原来早已割掉了!’俺觉得这故事好玩得很,用来做今日博客的开场白。俺最近发生了一点事情。如果你问俺从鲨鱼嘴边逃生,活在世上想做的第一桩勾当是什么?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而不是鲨鱼。把自己交到男人的嘴里,而不是鲨鱼的嘴里。交到哪个男人的嘴里?从字母A到K,再从字母M到W,都不对,只有X,交到X的嘴里,让他把俺吃了,葬身他温暖的腹中。这就是俺想干的第一桩勾当。俺觉得这不会太难,至少没你想象的难。谁能说女人平胸不能挺起胸膛自信做人,谁能说矮子拿破仑就不是伟人,谁说没有姿色的女人不会多情,谁说漂亮的女人一定风情万种?z以为满世界的男人都为她活着,趾高气扬,有几个小钱,懂几样古玩,就装知识分子,我倒要让看看,x是怎么归我的。”
画家Q又有信件,情真意切,原碧恍惚间感觉他正追求她。从他留下的电话中,她知道他在长沙,他们随时可以见面。但这正是她顾虑的地方,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暗底里喜欢他坚持写信,他的信使她成为可爱的公主,她希望把这个过程拖得更长。于是,她回了几句矜持的话,意即这段时间H{差,待她回家后再与他联系,最后较为含蓄地问他是婚否,她对已婚男人比较谨慎,“作为一个单身女子,我一直小心避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当中”。
完后接着上传照片。照片中的肌肤格外光洁,像白瓷。小腿已然全裸,正值膝盖关头,登陆人数激增,网站服务器曾经一度瘫痪。
楼下门铃响时,原碧知道来者何人。她已经关了电脑,正对镜梳理。
满屋玫瑰花清香。
旨邑照例睡到八几点钟起来。早餐简单,水果或者牛奶,有时搭配鸡蛋。她总幻想有自己的孩子在屋子里跑动:一头鬈发,两眼漆黑,笑露几颗小自牙,长得像她,或者像水荆秋。他在另一个城市,她仍觉得生活完整。一个人住久了,屋子里过于空荡,猛然环顾,心里渗出家徒四壁的荒凉。那些家具装饰以及室外风景,都是过于华贵的谎言和幻象。她渴望一种“不自由”的生活,渴望肩头有所负荷,让她贴近真实的地面,甚至比地面更低。
有时候她想,自己为什么是这样子,而不是那样子,怎么在长沙,而不是在北京或者新西兰,她承认自己只是一可供辨认的符号,就像她的那个名叫“德玉阁”的玉器店,镶嵌在城市不起眼的一隅。她常常不知道今天星期几,阴历初几,阳历几号。窗外月上弦,月下弦,月圆月缺,天阴天晴。一缕可怕的皱纹出现在脖子上。很快会有很多缕。最后满是皱褶。她有强烈的背叛水荆秋的冲动,她甚至觉得她做什么并不算背叛,她和他之间不存在背叛,因为他在认识她之前,就开始背叛,并且,她还必须尊重他的背叛,对他之于家庭的责任心敬佩而由衷感叹自己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她爱他这一点好,仿佛他的魅力存在于他对家庭的维护当中,一旦他与他的家庭剥离,他便立刻失去意义。
旨邑一边掸尘拭玉,一边胡思乱想。某一次对水荆秋说要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的玩笑话提醒了她,她仔细琢磨,搬到哈尔滨未尝不可,她可以把那只跳蚤喂养肥大,既免不了一死,如果它能强大到可与狮子匹敌,何不与狮子决战而亡。
她捏出“秦半两”用指头搓了几下,放回原处,从玻璃外面看它,拙朴而特别。她并不打算卖掉它,她摆放那里,只是作为一个稀有品种使“德玉阁”增添神秘。若有人问价,她总是回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