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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1期-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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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舅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哄我才好。过一会儿他自己忿忿然地往毡包里走。我以为他又要找舅妈吵嘴,连忙飞也似地先跑回去。 
  舅妈坐在铺上鞣羊皮子。她正用铲刀铲着一张生羊皮,我跑进来站在她身边,她嘟囔着别挡亮,我也不肯挪开,好像铲刀铲在肉皮上的声音比马头琴拉出的长调还好听。她奇怪地抬起头瞅我,马上放下铲刀把我搂进怀里,一个劲儿地摸我脑袋问:可怜的孩子,谁欺侮你啦? 
  大舅叉着脚站在她身边,看见我眼睛里噙着委屈的泪水,虚张声势地咳嗽一声说:米娜从来不编话。老太婆,告诉我,毕力格这小子昨天晚上跟你说什么啦? 
  大舅没猜错。昨天夜里,大舅睡得死死的,我们三个人也睡着了。只有舅妈披着衣服坐在铺上等毕力格。表哥什么时候回到家的我不知道,但我闻到毡包涌进一股浓郁的青草味,我打个响亮的喷嚏后醒来。表哥对舅妈讲了他和雅兰的事。舅妈静静地听完,只说一句快睡吧,就吹灭了油灯,窸窸窣窣地钻进被子里。 
  大舅跟舅妈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让我隐隐感到他们之间有麻烦了,连忙跑出毡包找妈妈。妈妈正和表哥翻晒前两天被大雨泡湿的牛粪,听了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连忙放下木叉子往回走。表哥怔了一会儿也跟过来。 
  我先跑进毡包里,大舅坐在铺位上正找长烟袋锅呐。他气糊涂了,最后才发现烟袋锅握在自己手里。舅妈没时间搭理大舅,有的是活等着她呐。她铲尽羊皮上的杂肉,还要抹上发酵的羊脑子或酸牛奶泡软皮子,接下来用专制的刮刀刮去皮子上残留的肉,才能缝制出又轻又软的皮衣服。舅妈打算给我缝制一件羊羔皮短大衣,冬天上学时穿。在她印象里,我家住的牙克石小镇就是黑洞洞的大风口,冬季里寒冷的西伯利亚气流,从这个巨大的风口灌进去,然后疯狂地到处呼啸。她常常担心,我在上学的路上会像羊羔一样,稍不留神就被狂风暴雪卷走了。 
  大舅一见到我们,脾气就顺理成章地膨胀起来。他用力地往烟袋锅里塞烟末,大声叫我取烟火。我找一根干燥的柳条塞进炉膛里,在闷住的牛粪火边点燃柳条后抽出来,小心翼翼地举着它递给大舅。他很认真地点燃烟后,呼地吐出第一口烟,像是才想起我们,开口说话了:雅兰不是咱家想要就要得着的。她要去省城读书,没准就留在那里,不会回来伺候你这个老太婆的。大儿子我指望不起,人家跟媳妇走啦;二儿子学兽医,看那架势也是卖给公家啦。毕力格你别忘掉,你有父亲也有母亲,这样的媳妇咱们供奉不起。 
  舅妈停下手中的活,隐忍地劝慰大舅:不管怎么说,两个孩子是相爱的,咱们不能强迫他们分开,那样的话,仁慈的神灵会不高兴的。 
  大舅憋着气问毕力格:小子,你给我们一个惊喜,但愿我们不是陪你做梦。你妈妈刚才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和雅兰私订终身大事啦。我老了,耳朵有毛病,但我的心想让我搞明白,你不是一个人胡思乱想吧。 
  毕力格恭恭敬敬地回答:爸爸,我们不是开玩笑,我们已经不能分开了。只想请求双方大人恩赐给我们美满的婚姻。 
  大舅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他仰起头好像对着正在路过毡包上空的神灵告状:瞧瞧,他还知道婚姻是神圣的。 
  妈妈列底没忍住,走上前温和地劝大舅:哥哥,你心里其实也喜欢雅兰能做儿媳妇,不过怕人家不同意这桩婚事,毕力格白白欢喜一场。也许好事多磨,咱们还是放下架子,诚心诚意地去求婚。这件事我出面。 
  大舅把头埋得深深的。他一定是难过了,所以才这样。我们都没说话,大舅忍辱负重的样子一下打击了我们。舅妈轻轻叹一口气,那声音幽长而凄凉,慢慢地顺着天窗飘走了。大舅对妈妈说:毕力格没想过,你也没想过吗?他们俩不合适。雅兰不会回来,她是一只百灵鸟,从草原飞出去很难再回来。毕力格那会儿就惨啦,这小子只长一个傻心眼,他会疯掉的,他会一辈子栽倒在这件事上,到时候该轮到我伺候他啦。 
  毕力格大声发誓:爸爸,我们这一生不会分开的。你不明白雅兰,她不是那种人,她是草原的姑娘。爸爸,我请求你退婚吧,反正那桩婚约我也没同意过。 
  大舅一听忽地跳起来,大声嚷嚷道:你说的是人话吗?让我退婚,呵,我的脸以后放在哪儿,放进阴沟里还是石头缝里?好哇,整个白音塔拉的人都该背着我讲,哈森那老头说话不算话啦,千万别跟他喝酒去! 
  毕力格往前走一步,继续请求大舅:退婚吧,我要堂堂正正地娶雅兰。她是世上少有的好姑娘,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大舅举起长烟袋,照毕力格额头敲过去:额格玛日,你让我羞愧死了!他跳下铺位来回走着骂舅妈:你养的儿子多出息,一个小丫头就把他搞傻了。有你们哭的那一天。 
  大舅骂人呐,而且他还把表哥的额头敲起一个青包。舅妈突然哀怨地叫一声,她的左手猛不防地被铲刀割伤,鲜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流。妈妈急忙找一块布为她包裹伤口,她边低头忙碌边流眼泪。妈妈一哭,大舅就安静了。他呆呆地站一会儿,吭吭地咳嗽着走出毡包。听见他的脚步声沉重地传远了,妈妈擦干脸上的泪痕对表哥说:别恨你爸爸,他没错。 
  表哥嗓子嘶哑地说:姑姑,我也没错,我只要雅兰。 
  舅妈搂抱着自己的左手,点点头说:毕力格,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你不是会算计的人。要是你该承受苦难,就不要躲开了。 
  雅兰妈妈来大舅家做客了。她骑着一匹花斑马过来,离毡包很远时就下马走路,以示对主人的尊敬。她带来半袋大米,那个时代,大米是罕见的东西。舅妈接过这么珍贵的礼物居然平平静静的。接着大家客客气气地互相问好。尤其是大舅,总像脑袋上戴着一顶礼帽,需要一次次摘下来表示谢意。 我和鲁克勒一起警觉地竖起耳朵。鲁克勒的尾巴也像麦芒一样竖起来,而且在半空中摇了摇。我悄悄地呼唤鲁克勒,它靠近我,用脑袋蹭蹭我的手。鲁克勒,舅妈不高兴,我摸着它的脑袋说,她的微笑不是真心的,她和雅兰妈妈太客气,这可不是好兆头,她们的孩子那么要好,她们也应该像姐妹一样亲亲热热才对劲儿。 
  鲁克勒听懂了我的话。它竖着耳朵趴在门口,它的做法跟人一模一样,很担心地倾听毡包里的动静。妈妈告诉过我,大人讲话的时候,小孩应该离远一点。我本该听妈妈的话在外边乖乖地呆着,但我非常想知道雅兰妈妈的来意。好在妈妈随表姐走了,她采了许多草药,每天晚上熬药,给舅妈喝下去,想把舅妈的胃寒症调治过来。我鼓了鼓勇气走进去,坐在舅妈的膝盖上。 
  雅兰妈妈坐下后,开始安安静静地喝奶茶,又从怀里掏出一大纸包的食物放在小木桌上:这是祭灶的食物,大家分享吧。 
  我望着香喷喷的食物挺馋的。牧民每选择一处草水肥美的草场定居,一定要先祭祀灶神,然后把祭品分给邻居和亲属共同享用。雅兰妈妈长得肥嘟嘟的,裸露出的胳膊和脖子让我很想用手指头在上面按出许多可爱的小肉坑,而她精心制做的祭品,一个个都像她那么圆溜溜的招人喜欢。可是舅妈没有允许我动那些奶酪、米糕、炸面圈的意思。她道过谢后,只管一心一意地问候家里的人和牛羊都好吗。雅兰家很富有,从毡包往外望去,她家散放在草地的羊群一大片,而牛究竟有多少头,我那天坐在她家毡包外,数也数不过来,那些牛总是走来走去的。舅妈若是一头头地问候下去,恐怕要问候到夜空泛出满天的星星。 
  雅兰妈妈一下找到话题,慢悠悠地说:苍天让我们逢遇到吉祥的邻居、肥美的水草,我们很知足了。不过雅兰让我们很为难,她喜欢毕力格。这个孩子从小就任性,她爸爸娇惯她,我也没有管教好。本来我们打算在这儿长呆下去,雅兰这两天却和我们闹别扭,她要在上学前和毕力格订婚。所以我和她爸爸决定,过几天我们要搬迁到新牧场,不给你们添麻烦。唉,我还真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大舅不高兴了。他听出雅兰妈妈的弦外之音。他疼爱至深的儿子让人家这么小看,他可受不了。大舅严肃地说:嘿嘿,这是哪儿的事儿,毕力格可是要结婚的人。我过一阵子要去海拉尔,那儿有一个出名的银匠。我要给儿媳妇制做结婚的头饰,用玛瑙和翡翠做的,肯定让毕力格满意。婚姻可是大事,不经过双方父母同意,成何体统。 
  这回轮到雅兰妈妈感到颜面无光。她颇费周折的一番来意,人家全然没当回事。对面坐的倔老头子其实告诉她呐,正派的父母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活该她自讨没趣。雅兰妈妈收敛起浮在脸上的尊贵表情,有些羞愧地回答:毕力格是个好小伙子,谁做他的女人肯定会幸福。 
  舅妈高兴了。她最喜欢别人夸奖她的儿子。为了表示感谢,她拉住雅兰妈妈的手说:做妈妈的都一样,都想让自己的孩子幸福。等我儿子结婚,一定请你们全家过来。 
  鲁克勒跟在我身边无精打采地走着。阳光照耀在我眼前,好像无数金光闪烁的手在舞蹈。有一瞬间我觉得掉进一个无底的金洞,生怕自己被阳光埋住,再也爬不出来。大人们心事重重的,谁也没时间搭理我。他们说:米娜,自己玩吧,我还干活呐。我和鲁克勒围着草堆跑来跑去,最后它都懒得追我了。看着诱人的绿草地,还有那条银光荡漾的河流,我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跑下缓缓的丘陵。还好,没人在身后大惊小怪地呼唤我,而鲁克勒也跟我欢快地跑出来,大概它也呆得腻歪,想到草地上撒撒欢。 
  我边走边扯下一棵棵草,从中间扯断,盼望里面跳出仙女陪我玩玩。在舅妈的故事里,白音塔拉草原到处都有精灵,它们白天缩进草里睡觉,晚上出来四处游逛。我觉得它们过着既新鲜又浪漫的流浪汉的日子,非常自由,心里格外羡慕。 
  鲁克勒猛然间站住,它抬头朝前面一片摇动的草丛看着,低低地叫了一声。它像一位见过世面的老人给我提醒呐。我看见了毕力格的枣红马,它四周的草静静伫立,好像做着连绵不绝的美梦。可是那一片草丛却在弥漫的金光里一阵阵地颤抖着,似乎被一股雄浑的漩涡用力地裹卷起来。 
  我站在那儿很想喊毕力格哥哥,可是我喊不出来。我伤感地低下头,感到自己非常孤单。
     鲁克勒不时地朝那片激荡的漩涡望着,又望望我,好像它什么都明白似的。舅妈的呼唤声又响起来,一遍一遍的,焦急地跑着喊。我便领着鲁克勒往回走。它本来好好地跟着我,过一会儿便颠颠地跑起来,在远处蹲下来等我。我很快明白它为什么跑得那么快,草原的天空说变就变。来时我还看见遍地阳光,可是现在,天空的乌云已经伸出舌头要舔我们的脚后跟了。 
  我和鲁克勒开始飞快地往回跑。身后响起下雨的声音。这场雨下得奇怪极了,就围着那片激动的草地泼洒,而我们毡包四周居然没沾上一滴水。我跑上缓缓的丘陵,站在毡包前朝那片草地望去,温热而多情的大雨,犹如从天际间垂落下来的白色纱幔,把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严密地遮掩住。 
  我扯住舅妈的手,指着下雨的地方问:那边的雨怎么还不过来?舅妈拍拍我的脸哄我:好啦好啦,问你大舅去吧,我要给你缝衣服去。我又扯住大舅问:那边的雨怎么还不过来呢?大舅戴上他那副水晶石墨镜,朝天空望一阵,便敷衍我说:今天出来的雨神肯定吃多啦,连走路都呼哧呼哧地喘气。它懒得四处走来走去的,干脆把那点雨下完拉倒。就这么回事吧。 
  大舅的解释总是出奇制胜。 
  毕力格骑着枣红马出现在草原上。他带着磅礴大雨中的激情,信马由缰地往家走。他还不知道,一种躲避不开的麻烦正等着他。 
  我总算看见他了,欢呼着从毡包里跑出来。我等待他的时间太长了,长得甚至放弃了希望,现在我终于看见他跳下马往毡包的方向走来。他走路的样子与往昔不同,完全是志得意满,幸福万分,连眉宇间都像刚刚举行过盛宴,闪动着祝酒歌的嘹亮光芒。我突然想哭,不知为什么,这个夏季我变得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流眼泪。可是我怕表哥说我没出息,便拚命控制自己别哭哭啼啼的,让大家笑话。 
  表哥一脸灿烂地喊:米娜,哥哥回来了。我跑过去站在他身边,默默地望着他。往日他一回来,我就跟在他身边说个没完,而今天我老老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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