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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1期-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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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篇篇日记,记着老陶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女人走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长。几近难熬了。老陶说着说着,凄清的感觉就从心底冒出来。起初是一点一点,后来就变成一大片一大片。压都压不住。渐渐地,老陶的眼泪落了下来。 
  老陶也想过再找个伴。那时老陶还是小陶。儿子五岁,女儿十三岁。老陶问他们,给你们添个新妈怎么样?陶晶晶撇撇嘴,不说话。陶亮亮爽快地说,我不要后妈,后妈会欺负我和姐姐。老陶一想也是。万一真的找个狠心的,就对不起死去的女人了。老陶又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年轻时乌黑锃亮的头发,渐渐稀疏了,失去光泽,到后来照镜子都看见两鬓斑白了。岁月是有脚的,抹了油,哧溜一下就滑了过去。只眨眼工夫——小陶成了老陶。 
  女儿谈恋爱那阵,两人好得有点过头。饭后吃水果,女婿叉起一片西瓜喂女儿,甜甜蜜蜜的,手肘不经意间在她胸前扫过。两人眼神对了一下。老陶装作没看见。女婿的手在女儿大腿上摩挲。女儿想笑,起初憋住了,后来还是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像钢琴声,一长串音符连着,末了还有回音。女儿的笑声让老陶心里一荡。笑得有些那个了,接近放肆了。有时老陶也会拐弯抹角跟女儿说。陶晶晶先是脸红,渐渐就不理不睬了。老陶其实比她还难为情。老陶想,是不是自己太无聊了。其实再想想,女儿也是女人,有些事情是自然规律,免不了的。就像阳台上的丝瓜藤,天天浇水施肥,到时候就会开花结瓜。打扫儿子房间时,老陶常会发现一两本花花绿绿的杂志,上面的外国字不认识,可外国女人还是看得来的。老陶一页页地翻,心跳得越来越快。老陶把杂志摔在儿子面前。陶亮亮叫起来,老爸帮帮忙,小儿科嘛。老陶让他把这些杂志全部扔掉。陶亮亮说,几十块钱一本呢,怪可惜的。老陶夺过来,想撕掉,想想又放下了。那天晚上,老陶躺在床上,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外国女人。金头发、黑头发,褐色头发,还有白色头发。一个穿得比一个少。嘟着嘴,翘着屁股,看人时眉尖向上一挑,很妩媚了。老陶觉得对不住自己女人。老陶闭上眼睛,外国女人过来在他脸上呵气;老陶侧过身,外国女人摸他的背;老陶拿被子蒙住头,外国女人悄悄搔他的脚底板。那晚,满屋子晃的都是外国女人。老陶一直没睡着。脑子里有一幅画——女人的嘴唇、胸脯、屁股合起来的一幅抽象画。老陶非常非常的不好意思。 
  陶亮亮考上大学后,家里就剩下老陶一个人了。老罗家住在楼下,下几级楼梯便到了。老陶和老罗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老陶告诉老罗,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男的是公务员,女的是家庭妇女,倒是蛮客气,有次包馄饨,还送了一碗过来。虾肉馅的,味道蛮好。老罗问,多大岁数,长得怎么样?老陶说,四十来岁吧,长得还算白净。说完觉得有些不妥,见老罗冲自己笑。老陶便不说了。吃饭的时候,老罗女人招呼老陶留下。葱烤鲫鱼、糖醋小排、豌豆鸡片,西红柿蛋汤。再开一瓶绍兴黄酒。老罗酒量不行,几杯下肚,话就多了。老罗说,老陶啊,是不是有点想女人了?老罗斜眼看老陶,贼忒兮兮的笑。老陶说,别胡说。老罗说,我敢打包票,你要是不想,我就把头割下来。老陶只好笑笑。老罗女人在一旁说,你割呀,我拿菜刀去,不割你就不姓罗。老罗眼睛一翻,说,我把头割了你有什么开心,你那两只冰冷的爪子,我死了,晚上谁帮你热被窝?老罗女人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臭嘴巴!老罗咧开嘴嘿嘿的笑。女人把汤拿到厨房加热。老罗凑近了,轻声对老陶说,菜场边那个梦露发廊你晓得吗?里面的小姑娘长得水水灵灵,白天剪头发,晚上就帮客人解决困难。老陶一愣:解决什么困难?这时老罗女人端着汤进来了。老罗反问,你说呢?老陶顿时明白了。老罗朝他一挤眼睛,似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老陶夹了一块小排,放进嘴里嚼。忽然间有些无味了。有些事情,老陶喜欢静静地藏在心里。像水中的月亮,远远看着,很美。不能用手碰。一碰就碎了,走样了。老陶听不得老罗这样说话。老陶小心呵护着的那个东西,被老罗这样剥皮拆骨地说来,成了赤裸裸的一个内核,很不值钱了。老陶想说话,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像有什么东西被撩拨着,只是搔的不是痒处,挠错了地方,越发不舒服了。老陶脖子一仰,将酒杯里的酒全干了。 
  女同学红着脸来了。老陶低着头。陶亮亮歪着头,看天花板上的蜘蛛网。系领导说,呶,就是这个小姑娘。老陶偷偷朝她看。梳两条丫辫,瘦瘦小小的个子,鹅蛋脸,大眼睛。老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女孩没吭声。老陶训斥儿子:不像话,你怎么能这样呢,丢不丢人,你、唉,真是不要脸!“不要脸”三个字出口,老陶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骂得过头了。不给儿子面子了。陶亮亮揉揉鼻子,结结实实打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系领导脸上。系领导皱起眉头。 
  那天陶亮亮摸女孩屁股,本来也没什么,女孩没声张,几个男生见了,也不过一笑。偏偏给班上一个大嘴巴女生瞧见了,立时嚷起来:陶亮亮耍流氓了!陶亮亮摸小姑娘屁股了!嚷得大家全知道了。学校正在整顿校纪校风,算陶亮亮倒霉,被当了典型。记大过一次。老陶临走前到儿子宿舍去了一趟。床边贴着几张海报,都是清一色丰乳肥臀的妖娆女人。老陶看看海报,再看看儿子。陶亮亮满不在乎地吹了记口哨。老陶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回去的车上,老陶看着窗外,不住地叹气。儿子刚出生时才一点点,小老鼠似的,现在居然长这么大了,会摸女孩屁股了。老陶摇了摇头。他想起那个女孩。穿件小背心,怯生生地站着,能看见两片突出的肩胛骨。她好瘦啊,大概还不到九十斤。老陶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又有些纳闷。要是儿子摸的是海报上那些女人,倒也想得通些,可这个女孩——老陶不好意思往下想了。再想就不对了。下作了。老陶读中学时,弄堂里有个青年跑到女浴室偷看,被当场抓住。老陶知道这个青年,他妈妈没有工作,靠糊纸盒度日,两只眼睛常年发炎,泪水不断。不久,母子俩悄悄搬走了。做贼似的逃走了。那时老陶就想,他妈妈真是可怜,养了这种下作坯,脸都丢尽了。谁晓得几十年后,老陶也养了个下作坯。老陶欲哭无泪。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女人。为了这么个下作坯,丢了性命。真是不值得。 
  起风了。老陶听到车窗外沙沙的树叶声,像是女人的哭泣声。路边走过的每一个女人,老陶都觉得她们很可怜。女人真的比男人可怜。要生孩子,要做家务,还要被男人耍流氓。男人都不是东西。老陶觉得自己也不是东西。老陶使劲摇晃脑袋,要把里面那些妖妖娆娆的女人摇出来,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老陶很苦恼。他的脑袋好像没有门。一摇,她们掉出来;可是很快的,她们又会钻进去。老陶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了。老陶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女人的模样,心里说,——孩子他妈,我真想你,真想你啊。 
  老陶回到家。打开门,看见女儿和女婿飞快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冲力太强,沙发还弹了两弹。老陶吓了一跳。女儿头发散乱,胸前的扣子松了几个,拿手护着,肩带滑到手臂上。女婿叫了声“爸”,神情尴尬。老陶干咳了一下,摸摸头,说,嗯,这个,我上个厕所。老陶在厕所的镜子里,看到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头发。老了,真的老了。吃过晚饭,女儿说要回去。女儿这次在娘家待了一个多星期。因为孩子入托的事,她跟婆婆不开心,女婿也不帮她,一气之下就回娘家了。她对老陶说,这次非离婚不可了,不离就不姓陶。老陶说些劝解的话,倒也不担心,女儿的脾气就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老陶倒是蛮喜欢女儿回娘家。女儿回来,他就不是一个人了。虽然女儿和他话不多,但女儿看电视,老陶就在旁边看她,女儿烧菜,老陶就帮着洗洗弄弄,女儿每天临睡前要做四十个仰卧起坐,老陶就给她压脚,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陶很满足了。老陶站在窗前,看到女婿搂着女儿的腰,小两口亲亲热热的走远。老陶安慰自己,走了也好啊,要是一直留着倒麻烦了。老陶回到屋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房间一下子又冷清下来。孤零零的,糟老头一个。楼下传来打骂孩子的声音,孩子尖声哭着,哭声一阵高过一阵。老陶想,打吧打吧,再打也是个讨债鬼。老陶懊恼了——当初何必给他们取名叫陶晶晶、陶亮亮,还不如一个叫陶债鬼,一个叫陶气包。倒也蛮好。 
  老陶那天晚上拿出纸和笔,想写点什么。很久没动笔了。一枝笔握在手里,都攥出汗了,还是一个字没写。脑子里的东西不少,呼之欲出,可堵住门口,反而出不来了。头倒是疼了。老陶晓得今天是睡不着了,干脆搬张躺椅到阳台上,躺下来。满天星星就在头顶,一闪一闪。老陶看到最亮的那颗,也离他最近。老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它。以前听人说过,人死后,灵魂会变成星星。老陶猜这颗星星就是他女人。她靠得这么近,老陶不用费力抬头就可看见她。她静静地看着老陶。老陶朝她挥手。老陶说,看到我的白头发没有?还有头顶,都秃了一大块了,唉,不用多久,你老公就成秃子啦!老陶说完笑了。笑声戛然而止,像急刹车,连个余音都没有。接着老陶就不说话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痴了。 
  老陶九十多岁的老外婆去世了。这把年纪了,走得又不痛苦,所以是喜丧。老陶的外公四十多岁就没了,外婆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吃豆腐饭时,老陶听见邻桌有人在说故事,说古代有个女人年轻守寡,又不能改嫁,日子难熬啊,尤其是晚上,孤枕难眠,睡不着。于是女人想出个办法,每到晚上就把满满一盆绿豆洒落在地上,再将灯吹灭了,跪着,一粒粒去捡。从夜里捡到天亮,不停地捡,手指磨出一个个血泡,全身散架似的疼。终于把绿豆一粒不剩全捡了起来。女人筋疲力尽,倒也不觉得孤单了。老陶听了,怔怔的发了好一会儿呆。晚上回到家,老陶拿出一袋绿豆,洒了半袋在地上。关了灯,趴着去捡。黑咕咙咚的,老陶的头重重地撞在桌角上,疼得直咝气。一会儿手肘又撞到床脚了,麻麻酸酸。膝盖火辣辣的疼。背也酸了。老陶吃不消了。摸索着开了灯,拿扫把将绿豆全扫了起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着气。老陶想,那个寡妇到了他这把年纪,大概也捡不动了——到了这把年纪,难熬也只有熬啊。 
  老陶又睡不着了。睡意像长着翅膀,扑腾扑腾越飞越远。他看表,十一点。坐起来披上衣服,走下楼。月色很美,旁边那条林阴小道上,走着夜归的情侣们,手挽着手,搂着抱着,月光下,影子合成一个。老陶缓缓走着,鼻尖触到夜里清新而微凉的空气,倒是惬意了些。走着走着,老陶绕到另一条马路。一家店门前灯还亮着。招牌上写着“梦露发廊”。门紧闭着。老陶一下子想起老罗的话。有次老陶买菜经过,朝里看了一眼。好几个妖冶的女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旁边,一个年轻姑娘坐在凳子上,托着下巴,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身后是一盆百合,映衬着姑娘的脸,静静的,像一幅画。那天老陶只看了一眼,便快步走了。印象深刻。此刻不晓得为什么,鬼使神差的,老陶忽然想去看看这个姑娘。他的手触到门把,有些犹豫。他朝四周看,没有人。 
  老陶一咬牙,有些羞涩的,推开了门。 
  屋里灯光昏暗,几个女孩坐着,有抽烟的,有打盹的,见老陶进来了,都朝他看,其中两个迎了上来,站在老陶旁边,拿眼神瞟他。老陶不知所措了,脸红了。一个三十多岁穿黑色蕾丝衣服的女人过来,问老陶,老板洗头还是按摩啊?老陶张口结舌,说,这个,这个——。女人笑了,说,老板是第一次来吧。老陶依然是说不出话。他朝周围的女孩看,一个个看过去,仔仔细细的看。有个女孩在涂脚趾甲油,低着头,看不清长相。老陶觉得她发型有点像,便走过去,凑近了看——原来不是。女孩被他一惊,指甲油涂到外面了,嗔怒地白他一眼。老陶讪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屋子里弥漫着香水的味道,但香得不纯,夹杂了些别的气味,腻腻歪歪的。老陶退出去,正要开门,门已经开了,一个女孩站在门口。浅蓝色的连衣裙,干干净净扎个马尾,没化妆,皮肤白得透明。老陶呆了呆。他觉得她真像是从画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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