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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重提,本来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我春游的观念而已。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虫,但它总离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实是必要的寄托,盖即使以鸟鸣春,这鸣也得在枝头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笼金锁,无论怎样的鸣得起劲,总使人听了索然兴尽也。
话休烦絮。到底北京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气,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着了单抬可以随意倘佯的时候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只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他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他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他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他是春天原是一样的。
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春天总是故乡的有意思,虽然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喜欢:那些手脚生冻瘃,半夜里醒过来像是悬空挂着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气的感觉,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纸糊过的屋子里就不会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种好处,可以让人家作事:手不僵冻,不必炙砚呵笔,于我们写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
甘五年二月十四日。
(1936年2月作,选自《风雨谈》)
关于雷公
在市上买到乡人孙德祖的著作十种,普通称之日《寄龛全集》,其实都是光绪年间随刻随印,并没有什么总目和名称。三种是在湖州做教官时的文犊课艺,三种是诗文词,其他是笔记,即《寄龛甲志》至《丁志》各四卷,共十六卷,这是我所觉得最有兴趣的一部分。寄龛的文章颇多“规模史汉及六朝骈俪之作”,我也本不太了解,但薛福成给他作序,可惜他不能默究桐城诸老的义法,不然就将写得更好,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不过我比诗文更看重笔记,因为这里边可看的东西稍多,而且我所搜的同乡著作中笔记这一类实在也很少。清朝的我只有俞蛟的《梦厂杂著》,汪鼎的《雨韭庵笔记》,汪瑰的《松烟小录》与《旅谭》,施山的《姜露庵笔记》等,这《寄龛甲乙丙丁志》要算分量顶多的了。但是,我读笔记之后总是不满意,这回也不能是例外。我最怕读逆妇变猪或雷击不孝子的记事,这并不因为我是赞许仵逆,我感觉这种文章恶劣无聊,意思更是卑陋,无足取耳。冥报之说大抵如他们所说以补王法之不及,政治腐败,福淫祸善,乃以生前死后弥缝之,此其一,而文人心地偏窄,见不惬意者即欲正两观之诛,或为法所不问,亦其力所不及,则以阴谴处之,聊以快意,此又其二;所求于读书人者,直谅多闻,乃能立说著书,启示后人,今若此岂能望其为我们的益友乎。我读前人笔记,见多记这种事,不大喜欢,就只能拿来当作文章的资料,多有不敬的地方,实亦是不得已也。
《寄龛甲乙丙丁志》中讲阴谴的地方颇多,与普通笔记无大区别,其最特别的是关于雷的纪事及说明。如《甲志》卷二有二则云:
“庚午六月霄击岑墟鲁氏妇毙,何家溇何氏女也,性柔顺,舅姑极怜之,时方孕,与小姑坐厨下,小姑觉是屋热不可耐,趋他室取凉,才逾户限,霹雳下而妇殒矣。皆日,宿业也。或疑其所孕有异。既而知其幼丧母,其叔母抚之至长,已而叔父母相继殁,遗子女各一,是尝赞其父收叔田产而虐其子女至死者也。皆曰,是宜勉。”
“顺天李小亭言,城于峪某甲事后母以孝闻,亦好行善事,中年家益裕,有子矣,忽为雷殛。皆以为雷误击。一邻叟慨然曰,雷岂有误哉,此事舍余无知之者,今不须复秘矣。(据叟所述则某甲少时曾以计推后母所生的幼弟入井中,故雷殛之于三十年后,又申明其理由云:“所以至今日而后殛之者,或其祖若父不应绝嗣,俟其有子欤,雷岂有误哉。于是众疑始释,同声称天道不爽,”又《乙志》卷二有类似的话,虽然不是雷打:
“潜说友《咸淳临安志》云,钱塘潮八月十八日临安民俗大半出观。绍兴十年秋……潮至汹涌异常,桥坏压溺死数百人,既而死者家来号位收敛,道路指言其人尽平日不逞辈也。同治中南江浮侨亦觏此变。桥以铁索连巨舶为之,维系巩固,往来者日千万人,视犹庄逢焉。其年四月望郡人赛五都神会,赴江东当过桥,行人及止桥上观者不啻千余,桥霉中断,巨舶或漂失或倾覆,死者强半……徐柳泉师为余言,是为夷粤燹后一小劫,幸免刀兵而卒罹此厄,虽未遍识其人,然所知中称自好者固未有与焉。印之潜氏所记,可知天道不爽。”又《丙志》卷二记钱西箴述广州风灾火灾,其第二则有云:
“学使署有韩文公洞,在仪门之外,大门之内,岁以六月演剧柯中。道光中剧场灾,死者数千人,得脱者仅三人,其一为优伶,方戴面具跳魁罡,从面具眼孔中窥见满场坐客皆有铁索连锁其足,知必有大变,因托疾而出。一为妓女,正坐对起火处,遥见板隙火光荧然,思避之而坐在最上层,纤回而下恐不及,近坐有捷径隔阐干不可越,适有卖瓜子者在阑外,急呼之,告以腹痛欲绝,情负之归,谢不能,则卸一金腕阑畀之曰,以买余命,隔阑飞上其肩,促其疾奔而出,卖瓜子者亦因之得脱。”孙君又论之日:
“三人之褐脱乃倡优居其二,以优人所见铁索连锁,知冥冥中必有主之者,岂数千人者皆有夙业故紫之使不得去歇。优既不在此数,遂使之窥见此异,而坐下火光亦独一不在此数之妓女见之,又适有不在此数之卖瓜子者引缘而同出于难,异哉。然之三人者必有可以不死之道在,有知之者云卖瓜子者事婿母孝,则余二人虽贱其必有大善亦可以类推而知。”
我不惮烦地抄录这些话,是很有理由的,因为这可以算是代表的阴谴说也。这里所说不但是冥冥中必有主之者,而且大道不爽,雷或是火风都是决无误的,所以死者一,定是该死,即使当初大家看他是好人,死后也总必发见什么隐恶,证明是宜殛,翻过来说,不死者也必有可以不死之道在,必有大善无疑。这种歪曲的论法全无是非之心,说得迁远一点,这于人心世道实在很有妨害,我很不喜欢低级的报应说的缘故一部分即在于此。王应奎的《柳南随笔》卷三有一则云:
“人怀不良之心者俗谚辄曰黑心当被雷击,而蚕豆花开时闻雷则不实,亦以花心黑也。此固天地间不可解之理,然以物例人,乃知谚语非妄,人可不知所惧哉。”尤其说得离奇,这在民俗学上固不失为最为珍奇的一条资料,若是读书人著书立说,将以信今传后,而所言如此,岂不可长太息乎。
阴谴说——我们姑且以雷殛恶人当作代表,何以在笔记书中那么猖撅,这是极重要也极有趣的问题,虽然不容易解决。中国文人当然是儒家,不知什么时候几乎全然沙门教(不是佛教)化了,方士思想的侵入原也早有,但是现今这种情形我想还是近五百年的事,即如《阴骘文·感应篇》的发达正在明朝,笔记里也是明清最厉害的讲报应,以前总还要好一点。查《太平御览》卷十三雷与霹雳下,自《列女后传》李叔卿事后有《异苑》等数条,说雷击恶人事,《太平广记》卷三九三以下三卷均说雷;其第一条亦是李叔卿事,题云《列女传》,故此类记事可知自晋已有,但似不如后代之多而详备。又《论衡》卷六《雷虚篇》云:
“盛夏之时,雷电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屋室,时犯杀人。世俗以为击折树木坏败屋室者天取龙,其犯杀人也谓之阴过。饮食人以不洁净,天怒击而杀之,隆隆之声,天怒之音,若人之响吁矣。世无愚智莫谓不然,推人道以论之,虚妄之言也。”又云:
“图书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霄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击之声也,其杀人也引连鼓相椎并击之矣。世又信之,莫谓不然,如复原之,虚妄之象也。”由此可见人有阴过被雷击死之说在后汉时已很通行,不过所谓阴过到底是些什么就不大清楚了,难道只是以不洁食人这一项么。这里我们可以注意的是王仲任老先生他自己便压根儿都不相信,他说:
“建武四年夏六月雷击杀会稽靳专日食(案此四字不可解,《太平御览》引作郭县二字)羊五头皆死,夫羊何阴过而天杀之。”《御览》引桓谭《新论》有云:
“天下有鹤鸟,郡国皆食之,三辅俗独不敢取之,取或雷霹雳起。原夫天不独左彼而右此,其杀取时适与雷遇耳。”意见亦相似。王桓二君去今且千九百年矣,而有此等卓识,我们岂能爱今人而薄古人哉。王仲任又不相信雷公的那形状,他说:
“钟鼓无所悬着,雷公之足无所蹈履,安得而为雷……雷公头不悬于天,足不蹈于地,安能为雷公。飞者皆有翼,物无翼而飞谓之仙人,画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如雷公与仙人同,宜复着翼。使雷公不飞,图雷家言其飞,非也,使实飞,不为着翼,又非也。”这条唯理论者的驳议似乎被采纳了,后来画雷公的多给他加上了两扇大肉翅,明谢在杭在《五杂诅》卷一中云:
“雷之形人常有见之者,大约似雌鸡,肉翅,其响乃两翅奋扑声也。”谢生在王后至少相隔一千五百年了,而确信雷公形如母鸡,令人想起《封神传》上所画的雷震子。《乡言解颐》五卷,瓮斋老人著,但知是宝坻县人姓李,有道光己酉序,卷一天部第九篇曰雷,文颇佳:
“《易说卦》,震为霄为长子。乡人雷公爷之称或原于此乎。然雷公之名其来久矣,《素间》,黄帝坐明堂召雷公而问之曰,于知医道乎?对曰,诵而颇能解,解而未能别,别而未能明,明而未能彰焉。又药中有雷丸雷矢也。梨园中演剧,雷公状如力士,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国史补》,雷州春夏多雷,霄公秋冬则伏地中,人取而食之,其状类兔。其日雷闻百里,则本乎震惊百里也。曰雷击三世,见诸说部者甚多。《左传》曰,震电冯怒,又曰,畏之如雷霆。故发怒申饬人者曰雷,受之者遂曰被他雷了一顿。晋顾催之凭重桓温,温死,人间哭状,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故见小孩子号哭无泪者曰干打雷不下雨。曰打头雷,仲春之月雷乃发声也。曰收雷了,仲秋之月雷始收声也。宴会中有雷令,手中握钱,第一猜着者曰劈雷,自己落实者曰闷雷。至于乡人闻小考之信则曰,又要雷同了,不知作何解。”我所见中国书中讲雷的,要算这篇小文最是有风趣了。
这里我连带地想起的是日本的关于雷公的事情。民间有一句俗语云,地震打雷火灾老人家。意思是说顶可怕的四样东西,可见他们也是很怕雷的,可是不知怎的对于雷公毫不尊敬,正如并不崇把火神一样。我查日本的类书就没有看见雷击不孝于这类的纪事,虽然史上不乏有人被雷震死,都只当作一种天灾,有如现时的触电,不去附会上道德的意义。在文学美术上雷公却时时出现,可是不大庄严,或者反多存喜剧色彩。十四世纪的“狂言”里便有一篇《雷公》,说他从天上失足跌下来,闪坏了腰,动弹不得,请一位过路的庸医打了几针,大惊小怪的叫痛不迭,总算医好了,才能飞回天上去。民间画的“大洋绘”里也有雷公的画,圆眼潦牙,顶有双角,腰里虎皮,正是鬼(oui,恶鬼,非鬼魂)一般的模样,伏身云上,放下一条长绳来,挂着铁锚似的钩,去捞那浮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