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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北蛮太子元崇战死,十万北蛮将士埋身无端河,天壑城城头终于在十年后重新插上了大夏的旗帜。
消息传入京城的那日,朝堂弹冠相庆,天子之喜溢于言表,一道道封赏圣旨接连不断的被送往漠北。
天壑城城主府,季子期握着画笔静坐在案桌前。
她面容安详平和,望向窗外的眼底透着淡淡的暖意和期待,脱下了将袍,一身淡紫曲裾长裙着在身上淡雅华贵。
北堂晏斜靠在门口,看着这样的季子期,才明白先帝果然眼光非凡,若为中宫之主,季子期绝不会输皇城里的那些妃嫔半分。
只是,如今一切已是枉然,到底还是迟了。
“阿宴。”轻呼声打断了北堂晏的思索,他抬首,见季子期眉角带笑,压下心底的酸涩,道:“怎么了?”
“我还有多少日子?”
北堂晏整个人僵硬起来,半响后才道:“季子期,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子,还这么折腾干什么!”
“阿宴,对不住。”季子期走到北堂晏面前,眼底带着淡淡的恳求:“无论如何,也请你帮我撑到七月十五。”
北堂晏无力的点头,他比谁都清楚,季子期如今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奇迹,离七月十五,还有半月。
窗外,眉角微弯的女子淡淡一笑,恍惚间,竟有着当年尚在京城时不知世事时纯真青涩的模样。
北堂晏只记得满树桃花下,季子期轻轻扬眉,说:阿宴,我从来没有后悔。
原来,她一直记得他曾经问过的话。
十日后,皇城崇元殿。
夏云泽跪在赶来的太后面前:“母后,请应允儿臣亲赴天壑城。”
太后沉默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帝王,终是叹息一声:“罢了,如今北蛮内乱,自顾不暇,你去吧。”
夏云泽前几日昼夜不停的接见重臣,想必是将朝政已托付妥当,早日迎回季子期,也好了了他的心愿,皇家也能早日有嗣。
夏云泽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朝殿外而去。
夏云泽出京城的一个时辰后,一匹快马奔进了皇城,慈安殿的太后拿着漠北传来的军报,手抖了半响,颓然倒在地上,正经过的夏天临跑进殿,忙不迭扶起太后:“皇祖母,您怎么了?”
太后慢慢抚上孙儿尚还稚嫩的脸庞,老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临儿,你皇叔他…不会回来了。”
八日后,满城的素白让一路奔驰的夏云泽不安的停在了天壑城外。
城下,一身白衣的北堂晏看着风尘仆仆的夏云泽,眼底的忧伤深埋,一语不发。
“她在哪?”
“你来迟了。”迟了三日,而子期她…也终究没有撑到这一天。
只是一句话,夏云泽骤然色变。
子期不在了,她怎么可能不在了?
“在雪山里她便伤了身子,这一年多的命都是捡回来的,夏云泽,你当年怎么舍得把她送到这里?”
年轻的帝王站在这座曾和季子期相约十年的城池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问:“她在哪里?”
北堂晏良久未言,回眼间在看到夏云泽眼底的死寂时,朝天壑城外的小山上看了一眼。
夏云泽倏然转身,一步一步朝小山走去。
短短几百米,却像用尽了他一辈子的力气。
山顶处,一座空白的墓碑静静伫立,一叠画纸被石头压在碑旁。
夏云泽走上前,缓缓俯下身。
嘴唇被咬出了血来,滴落在簇新的黄土上,夏云泽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唇角轻抖。
我等了十年,子期,你怎么可以不在了?
微风骤起,碑旁的画卷被吹散,落在夏云泽面前。
所有的画卷里,都只有一个人,只是那人,却是季子期。
闲坐饮酒,策马狂奔,沙场浴血,月下**……他从未见过的,这十年中的季子期。
等我们相见之日,我会让你知道这十年的我是何模样。
这恐怕便是季子期为他最后留下的话。
突然明白缘由的夏云泽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捧着一叠画卷,挪到冰冷的墓碑前,闭上眼,温润的泪珠缓缓滑落,哽咽难言。
寂冷的漠北深处,满山枫叶正红。
夏云泽轻声说:子期,十年约满,我来了。
只是不知道,等了十年的季子期,还能不能听得见。
。。。
第十六章
连澜清领军占领军献城的一年里只有北秦商人出入军献城,城中买卖的货物服饰多以北秦风俗为主。北秦士兵悍勇粗暴,平日里百姓未免多生事端,也多着胡衣,以求乱世中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此时,君玄却着一身云夏汉人最正统的素白晋衣,坦然又无惧地立在连澜清面前。
她眉眼中有着帝家人独有的桀骜,墨黑的长发大片洒落在肩上,极致的黑白在晕暖的烛火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慵懒瑰丽。
君玄立着的时候懒散而悠闲,偏她弄茶时的神态手势又极为认真。她似真的只是在对一个敌国的将军以茶报恩,但又像是在为最熟悉的挚友弄茶,极端迥异的态度在君玄身上奇异般融合,让人无法分辨。
连澜清从未见过这样锋芒毕露又温华内敛的君玄。
他静静看着她,从额角到眉眼,从眉眼到嘴唇,十足的珍惜又小心翼翼。
清雅熟悉的茶香和君玄弄茶的模样让连澜清以为……他仍是秦景。
他战场浴血杀敌而归,她在君子楼翘首以盼,为归来的他煮一壶清茶。
连澜清想,若时光能静止,他这一生,只求这一瞬。
连澜清仿佛陷入了迷蒙中,他合在膝上的手缓缓抬起,朝君玄拨弄茶盏的手伸去。
“阿……”玄。他嘴唇微张,干涩的喉咙还未发出声音,一声极低的笑声却突然响起。
“将军既熟知我君家的茶艺,不知可听说过这一品茶还有个名字?”
连澜清猛地清醒,他不漏痕迹地收回自己已堪堪触到君玄衣袖的手。他见君玄全神贯注烹茶,仿佛没察觉他的失态。连澜清轻轻舒了口气,“君……”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君玄。
说她是一家小姐,可君家偌大的家业早已由她掌舵。唤一声君掌柜,又实在太陌生了。
“将军不必拘小节,唤我君玄即可。”明明君玄连眼都未抬,可她偏偏只听了一个字,就知道了连澜清的窘状。
连澜清心底有些奇异的微妙感,颔首,“我曾听闻此茶以晋南千竹叶制成,又名君子。”
君玄拨弄茶盏的手一顿,抬眼朝连澜清看去,自进屋后第一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连将军好本事,仅凭气味便知此千竹叶来自晋南……”她眉宇轻扬,仿佛意有所指,“将军果然是爱茶之人,更对我君子楼知之甚深。”
千竹叶性微甘,长于苦寒之地,云夏之上北秦、东骞、大靖皆有,不同地域生长的千竹叶制成茶时味亦不同,是以即便漠北大地上人人皆知君子楼的一品茶以千竹叶制成,却无人知晓这茶到底采自何处,更无一家可仿出相似的味道。
说起来晋南乃帝家属地,自然只有君家有这个能耐从晋南的十万大山里采叶。
连澜清瞳孔一缩,却面不改色,回:“我不过听得传闻如此,胡乱一猜罢了。”当初君玄曾告诉他君家千竹叶取自晋南,他随口一答,差点露了形迹。
“看来君家的生意做不长久了。”君玄笑笑,也不在意连澜清的敷衍,将茶盅放在他身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到他对面。
“为何?”
“做生意讲究个独门独道,生财路的秘密被人窥了去,还怎么做生意?”君玄朝后仰了仰,下巴微扬,“咱们家老头子是个实诚人,早些年遍天下的交友救人,也不知对谁这么诚心,竟连家底都给说了出去。”
她说得漫不经心,仿佛真的是在谴责她那个早已故去的老父。
“算了,如今这乱世,能多活一日都是奢求,还想其他做什么。连将军一年前保我君家满门,说起来君玄还从未向将军道过谢。”她将连澜清面前的杯盏推近他几分,“将军品一品,我一年未烹此茶,技艺生疏了不少,恐怕会让将军失望。”
连澜清望着面前热气萦绕的君子茶,未动,反而沉着眼朝君玄看去。
他入君子楼半年,君玄遇见他的机会不知凡几,却从未有过半句交谈,更别提亲手替他烹茶道谢。他虽护君家满门,却屠君玄一城同胞,他认识的君玄嫉恶如仇,怎会谢他?
为何偏偏在今日对他和颜悦色?这杯茶……
连澜清沉默的意味太过明显。君玄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一点点收回手,沉默无言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静静地放在连澜清身上,恍惚有种莫名的悲凉。
面前坐着的是北秦的大将,侵占她故土,屠戮她袍泽的死敌。
从相爱相守到相背相离,不过一年光景。
君玄到如今,看着连澜清陌生又熟悉的眉眼,才如此真切的感受到——那个她爱了十年托付一生的秦景是真的不在了。
或许,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君玄的目光明明是淡漠甚至安静的,可连澜清却在她的注视下狼狈地挪开了眼。几乎毫无犹豫,他端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因为太仓促,甚至还洒落了几滴出来。
竹叶茶入喉而过,温热微甘,是君玄一贯的手艺。
“将军是不是好奇,你入君子楼半年,为何直到今日我才谢恩于将军?”君玄细细摩挲着杯盏,低低的询问声传来。
连澜清默然不语,等着君玄继续说下去。
“除了谢恩,我有件事一直想问将军而不敢问,所以才等到今日。”
连澜清不知怎的,心底突然一慌。
君玄声音更轻,她抬头,看着连澜清,一字一句,问:“不知将军可认识秦景?”
这一句犹若石破天惊,连澜清轻叩在桌沿上的手猛地一动,倏然抬眼。
君玄正抬手替他将茶添满,她垂着眼,额前的碎发落下,在她脸上投下一片侧影,连澜清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将军想必听说过,我以前定了一门婚事,那婚配之人是这军献城的副将秦景……”
“我确实识得此人,他不过是个大靖亡将,叛国在先,背信在后,且已故去,你何必再问?”连澜清断然打断君玄,硬邦邦开口。
秦景背叛大靖引北秦军入城连大靖百姓都知道,他一个北秦统帅难道还能推诿说不知此人?明明知晓如此回答会让君玄怀疑,但他仍然不愿在君玄面前提起被他亲手掩埋的自己。
“为何不能问?”
长久的静默后,君玄悄然坐得笔直,凌厉的凤眼扫向连澜清,“将军恐怕不知,秦景原是个孤儿。十一年前,是我把他带回了军献城,也是我让父亲领着他拜施老将军为师,教他武艺兵法,甚至连终身我都托付给了他。若不是父亲骤然降世,四年前我就已经是他的妻子。连将军,我待此人有救命之恩,相助之谊,结发之情。他十年的命都是我给的,为何我不能问!”
君玄凛然的目光让连澜清无法直视。
十年前连澜清受皇命潜进大靖边塞,却在沙漠里遭遇沙盗抢劫,临死之际是领着商队路过的君玄让侍卫救了他。君玄把奄奄一息的连澜清带回军献城君家照顾,足足花了半年才养好他的伤。
君玄说得不错,他的命都是君玄给的,她有什么不能问?
到如今,或许他能为她做的,不过是以连澜清的身份,给她几句回答,让她忘记她生命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叫秦景的人。
“君玄,你想知道什么?秦景的身份?还是……”
“为什么?”恍若未听到连澜清所言,君玄打断他,只低低吐出这三个字。
连澜清露出复杂的神情,揉着额角,低低问:“是想问……他为什么会背叛大靖,引兵入城吗?”
“不是。”君玄抬首,在连澜清惊讶的目光中用手撑起身子俯向他。
她的挽袖拂过桌面,那素白的颜色和城破之后挂满全城遮天蔽日的白幡一般无二。
连澜清突然想起,在北地风俗里,只有送故友亲眷入土时才会洗尽铅华,白衣着身。
“这一年,我无数次想过他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叛国?到如今,我都不想知道了。”君玄立起的身子刚强笔直,但声音却止不住地细细颤抖。
“如果他还活着,我只想问问,为了泼天的权势富贵也好,为了难以释怀的血仇也罢,他做下这一切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施老将军十年教养之恩,为什么不顾念和他同生共死浴血沙场的袍泽,为什么忘记了和我相濡以沫的诺言,他打开城门的时候……”
君玄的声音猛地拔高,一只手指向窗外暮色笼罩安静祥和的军献城,“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他身后……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池和亲手护下的一方百姓!”
君玄声声质问,到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连将军,如果你是那个死了的秦景,能不能告诉我,这十年光景十年恩义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
第十七章
君子楼里,烛火明灭,茶香缭绕。楼外街道里时远时近的打更声传来,在安静的夜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