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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宁帝半坐在龙榻上,面上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却仍是灼灼地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帝梓元。
他弥留之际,面对谨贵妃和韩云时是嘉宁帝,现在,他是韩仲远。
他死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但他死之前,突然想见一见帝梓元。
这个本该嫁给他的嫡子,成为他儿媳的帝家女。
帝梓元停在他五步之远的地方。
她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过嘉宁帝了。他面容惨白,比两年前更虚弱无力。
她看得真切,嘉宁帝回光返照,已无力回天。
谁都想不到当年铁血悍勇的嘉宁帝会有这样一日,原来人到了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你来了。”
“为什么要见我?”
“朕死了,大靖的江山还需要人来守。”
“不怕我夺了你韩家的江山,改朝换代?”
“还不到时候。”嘉宁帝朝外看去,“外面那些人不会允许帝家现在称帝,无论是韩家的亲王,还是我韩家分封的勋贵。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大靖还姓韩,他们就不会被追随你帝家的新贵所替代。帝梓元,你心里头比朕更明白。”
帝家十几年前被嘉宁帝连根拔起,朝中交好的世族多被嘉宁帝贬谪,这些年帝家崛起,更多的是依赖新贵,大靖开国的那些世族自是不能容忍新贵崛起,分薄他们手中的权利。
“那怎么不把摄政权交到你韩家的亲王手里?”帝梓元眼底划过嘲讽,淡淡回。
嘉宁帝看着帝梓元,苍老的声音响彻昭仁殿。
“朕不能把大靖的江山交到一群权欲熏心的虎狼手里。无论是朕赢或是你胜,大靖不可乱,江山不可颓。”
帝元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她面上露出一抹奇异的表情,似嘲笑似不屑。
“陛下,十四年前,你灭我帝家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大靖江山的安宁?”
嘉宁帝沉默,没有回。今日之前他尚能说他是大靖的帝王,有何不能为?晋北阁那席话之后,他无法再回答帝梓元。
帝梓元闭上眼,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那一年,我随父亲入京,父亲告诉我,将来我会嫁进皇家,为大靖太子妃,他让我谦良孝悌,好好辅佐太子,做韩家的好儿媳。我问他,我在晋南胡闹惯了,要嫁的人家可会喜欢我这种性子。他说……”帝梓元睁开眼,朝嘉宁帝看去,“他说,你看着我出生,我小时候为了瞧我,你一日三趟地跑靖安侯府,最是喜欢我。”
帝梓元出生那一年,大靖刚刚立国不久,一切百废待兴,嘉宁帝和靖安侯在战场上是过命的交情,那时仍是情谊深厚。
嘉宁帝眼底拂过淡淡光芒,柔和下来,似是想起了当年的光景。
“我一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自绝在帝北城。”帝梓元的声音缓慢而悠长,“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来他曾经告诉过我,他说你仁德宽厚,睿智英明,是咱们大靖最好的皇帝。我想起这句话那天才明白……”
帝梓元声音一顿,眼抬起,看着嘉宁帝,一字一句开口:“他到死都在向你证明他的忠诚,他到死都相信你还是那个仁德宽厚睿智英明的韩仲远。”
“十四年了,午夜梦回,你高坐在大靖帝位上,可曾想过,帝永宁一生愚忠,到底值不值得?”
帝梓元负在身后的手死死握紧,她眼眶泛红,质问之意汹涌而至。
嘉宁帝仍是没有回答,只沉默地望着她。
她长长的叹息声响起,悲恸到极致,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韩仲远,我和安宁韩烨的这一生,不该是如今这番模样的。”
帝梓元说完,转身朝昭仁殿外走去,她身后始终只有沉默。
昭仁殿的殿门被重新打开,殿外八王和朝臣的询问声不绝于耳,嘉宁帝却仿佛听不见,他空茫地望着前方,手突然抬起朝帝梓元离去的方向抓去,却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逆光下。
嘉宁帝伸了伸手,却没有力气再唤出一句,他眼底现出一种绝望的后悔和窒息,却始终开口说不出一句,只能看着昭仁殿的大门重新闭紧。
已经到时候了啊,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生,到最后,他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机会再说出了。
嘉宁帝整个人朝龙榻下倒去,被一双手接住。
温热的身体熟悉而滚烫,嘉宁帝抬首,看着半伏在身前的人,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嘴唇张了张,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浑浊的眼底猛地爆发一种奇异的光芒。他死死抓住身前人的手,喃喃开口。
“还活着啊,还活着啊……”
被抓住的人看不见嘉宁帝的神情,只能望着他的方向,眼眶泛红,点了点头。
“儿臣不孝,回来迟了。”
嘉宁帝发现他眼睛的异常,眼底的悲恸更是明显。他一遍遍地摩挲着嫡子的掌心,一遍遍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交给你了,以后都交给你了……”
他的声音一点比一点低,眼缓缓合上,手落在韩烨掌心,直到再也没有抬起,直到再无声息。
韩烨跪在龙榻旁,抱着嘉宁帝的遗体,悲恸难忍。
他的父皇,大靖的帝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轻到极致的
朕错了。
这句话,是对谁说,谁又来听。
无论是谁,十四年后,都已来不及。
第七十五章
嘉宁二十一年,帝崩。
按嘉宁帝遗旨,将他和故去的孝仁皇后合葬于陵寝。
举国大丧,帝都白幡蔽天,明王带领皇室子弟和文武百官守丧半月。
帝梓元并未出现在嘉宁帝的国丧上,未有人置喙她半句,除了她如今位高权重,万万人之上的地位外,还有一个理由。
她病了。嘉宁帝驾崩那一日,帝梓元昏迷于华宇殿,太医院的院正和一众太医们前半夜守完了弥留的嘉宁帝,下半夜便被召集到了华宇殿为帝梓元诊治。
这一下,除了韩家那几位亲王,整个朝堂都心急如焚。三国之乱刚刚平息,北秦东骞虎视眈眈,嘉宁帝已然驾崩,小太子堪堪六岁,除了帝梓元,谁能驾驭朝堂震慑邻国?韩家的八位亲王戍守一方还够格,要让他们掌国权,显然威望和实力都不够。况且若是韩氏亲王掌权,那废了小太子不过是迟早的事儿,储君一派自是不会乐意。是以在哀恸嘉宁帝驾崩的同时,众臣也翘首以盼帝梓元能生龙活虎地重临朝堂。
甭管摄政王的身份现在合不合适,还是先安定了国家再说
好在第二日太医院院正下了病因:帝骤逝,摄政王哀恸过度,身体抱恙,需静养。
也就是摄政王身体底子不太好,需要好好休养些时日,没伤着根本。这病因一出来,臣子们就放心了,安安心心为嘉宁帝守丧。
可守丧也是个劳累活儿,虽说大靖朝堂现在不会乱,可大家伙心里头没底儿啊
嘉宁帝驾崩的这一年,初春刚过,太子韩云堪堪六岁。
帝崩那一日,昭仁殿外守满了大靖的亲王臣子,却没能等到那一旨传位诏书。是,嘉宁帝没有立下大靖下一任国君便崩于昭仁殿。
谁都猜不透嘉宁帝到底在想什么,他弥留之际有时间召见摄政王帝梓元,却没有替储君留下继位诏书。明明是大靖最正统继位人的太子韩云,在嘉宁帝死后却成为了最尴尬的存在。
嘉宁帝没立下传位诏书,帝梓元又没开口让小太子继位,大靖的下一任国君到底会是谁来坐?论正统,非韩云莫属,可论威望,如今皇室凋零的韩家又岂能及帝家?
一个月的大丧期尚未结束,摄政王也没从华宇殿里养好病出来,这大靖国君继位一事就这样诡异地给搁置了下来。
华宇殿,平日清爽的殿内满是药香,太医院院正苏太医和一众太医在偏殿里想尽方子熬药,个个折腾得只剩半条命。
帝烬言坐在床边守成了熊猫眼。他望着榻上沉睡的女子,眉头皱成了川字。
太医院对外宣称的没错,姐姐确实只是身体抱恙需静养,可百官不知,姐姐在华宇殿内吐血昏倒后便再也没有醒来过。明明不是性命攸关,可不论用什么办法,姐姐都无法被唤醒。如今已过半月,如嘉宁帝一月大丧期结束,姐姐还不能醒来临朝,那失去了帝君和摄政王的朝堂必会大乱。
“不用太担心,苏太医说了,梓元是心神耗损过度,好好养着就能恢复。”洛铭西不知何时入殿,在帝烬言身后叹了一声,宽慰他道。
“洛大哥,你说为什么姐姐还不醒?”帝烬言摇头,满是担心。
洛铭西未答,当年帝梓元为救韩烨散了一身内力,还是帝家主强行在泰山求了几粒丹药回来为她固本,可她身子没养好又去了西北战场,后来更是差点丧命在西北。这两年众人为她费劲养着身体,本以为大好了,结果还是出了事。
可他们明白,太医能帮着养身,却不能养心。
梓元醒不来,不是太医不尽心,而是……她自己不愿意醒。
回想过来,她这一生,太艰难了些。
梓元幼年丧亲,满门被诛,自此孤孑一人,偌大的晋南和沉天的冤屈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披荆斩棘十三年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想堂堂正正地从嘉宁帝手中夺过大靖帝位,如今帝家和晋南的冤屈昭世,嘉宁帝已死,帝家已重新站在大靖顶峰,她十岁那年在靖安侯和帝家满门尸骨前许下的承诺已经做到了。
可这十几年漫长的岁月,她又失去了多少。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失去了童年,失去了身份,十几年喋血沙场,她更是在西北几乎亲手埋葬了安宁和韩烨的性命。
她如何能否认,如果她没有重回帝都,如果她没有夺天下的复仇之心,安宁和韩烨就算这一生不能展颜,可至少能活着。
没有人比帝梓元更懂得,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如今慧德太后嘉宁帝左相忠义侯安宁韩烨……当年所有被卷进帝家惨案和与她有关联的人全都死光了。那当年那个在帝家满门尸骨前许下诺言的帝梓元又有什么必要再存在下去呢?
她累了,不想争了,或者说,背负了一生宿命的帝梓元没有再想活下去的心了。
“洛大哥,如果姐姐一直不肯醒,她的身体很快就会油尽灯枯吧。”帝烬言看着帝梓元苍白的脸,低低的声音响起。
本就是费劲心血养着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么耗下去。
洛铭西冷静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无奈和担忧,他在帝烬言肩上拍了拍,“回府里休息吧,我来守着。”见帝烬言就要摇头,他语气重了重,“别胡闹,你也不想你姐姐一醒来你就倒下吧,况且你倒下了,帝家谁来担着?你难道还忍心梓元继续这么扛下去?”
“那洛大哥,姐姐就交给你了。”帝烬言眼底露出愧疚,点点头,退出了华宇殿。
帝烬言离去,洛铭西一直安静地立着,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帝梓元额前的发丝被吹乱。他被惊醒,俯下身,想替帝梓元把头发拢好,却在触到她额头的瞬间停住了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苦涩一笑,替她拢了拢被子,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你啊,永远都不让我省心,还以为你这些年性子好些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任性,你这么不管不顾地躺着,让我和烬言怎么办?我的身子我知道,还能帮他几年,他这么年轻,你真打算眼睁睁看着他扛起嘉宁帝和你留下的烂摊子?”
“别以为他死了你倒下了,大靖就安宁了,嘉宁帝那种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大靖落在帝家人手里,你不好起来,大靖还是会乱。”
床上躺着人始终没有动静,洛铭西停住声,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的玉佩上,眼底露出一抹追忆和感慨。
帝梓元出生那一日,靖安侯亲手把这枚玉佩抛到他手里,大笑着嚷着。
“铭西啊,梓元以后就是你媳妇儿啦,你可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他陪在帝梓元身边二十二年,却从来没有开口告诉过她这句话。
他摸着玉佩,细细摩挲,很久很久,他抬头朝帝梓元看去,突然开口。
“梓元,我知道你累了,等你醒了,我们安定了朝堂,这里就交给烬言吧,我带你回晋南。我让我娘天天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把帝叔叔最喜欢的书房和伯母最喜欢的花园重新建起来,银枫爱吵爱闹,咱们把她接到身边来好好陪着你。”洛铭西伸手轻轻握起帝梓元苍白的手,眼眶泛红,仿佛了等待了一生,沉沉开口。
“梓元,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带你回家。”
华宇殿内落针可闻,内殿尽头的屏风后,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他身后,吉利小心翼翼低着头,神情复杂,满脸错愕纠结,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洛铭西离去,吉利才扶着韩烨悄然入了内殿尽头书阁后的密道。
华宇殿本是韩烨幼年居所,内殿书阁后有密道之事也只有他自己和嘉宁帝知晓。嘉宁帝驾崩后,韩烨本准备悄悄出宫离开京城,却不想帝梓元当夜就倒在了华宇殿,至今没有醒来。华宇殿偏殿内有太医问诊熬药,床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