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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公园门口看到的上访妇女给杨巨艇下跪的场面,令钱文心慌意乱。
回到家里,雪山正等着他,他已经等了两个半小时,他的顽强令钱文感动。他拿着一本日语教科书,自称等候钱文期间他一直在读日语,这更使钱文佩服。钱文小学时候是在日本军占领下的北平度过的,他也被迫学过日语,他便与雪山讲了几句不止七扭八的“哇答枯其”和“哟洛喜”,看到雪山一副呆木的样子,钱文知道自己的日语学得太差了,不由得向雪山连声致歉。
然后雪山滔滔不绝,他给钱文讲了文艺界两部分人的情况,一部分人拥护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拨乱反正,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另一部分人停留在“左”的立场上,他们要搞秋后算账,他们视当代的中、青年作家为危险人物,他们总是想再搞一次反右,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文革”前的十七年主要问题是什么?我们认为是“左”,他们认为有“左”也有右。“文革”要不要彻底否定?我们认为应该,他们认为“文革”的方法错了,出发点与精神实质是好的。伤痕文学有没有存在的价值?我们认为有,很有,大大的有;他们认为不见得,他们认为伤痕文学中有许多反面的东西。文学界的反右派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认为是,他们认为因人而异,有的错了,有的则是部分错了,部分对了,有的压根就该搞该斗,只不过是有些过头话过头事儿罢了。现在的文艺界是不是应该大力反“左”防“左”?我们说是的,他们说有左防左,有右防右,尤其是要防右。他们不准放映《望乡》。他们完全否定李谷一的唱法,他们把歌曲《乡恋》视若洪水猛兽。他们不承认十七前及以前的无数大批判有问题,他们声称绝不忏悔,绝不道歉……
而这些问题又与中央的情况有关,中央也有什么什么人支持改革开放,什么什么人不支持改革开放……
如此这般,惊心动魄,倒像雪山是才从政治局会议上出来似的。说完,雪山突然又说起了袁达观,说是“四人帮”倒台以后,袁达观从他下放劳动的地方回到了北京,他身上揣着两部作品,一部批邓和走资派的,另一部批“四人帮”的,他自称:“怎么也难不倒咱们!”令钱文瞠目结舌。活到老学到老,钱文深深感到自己在大城市有重头学起的必要。
雪山回头就走,他说这一晚上他还要拜访两位作家,向他们介绍上面的形势。他走的时候拉下了日语教科书,钱文在后面追,气喘吁吁,还是没有追上,这不是影响他的日语学习吗?钱文更是抱歉不止。各有所长,看来对雪山也不可等闲视之,钱文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第七章
进入到人生的新阶段以后,青月每每忆起过往的生活。她忆起了她一次又一次地上山下乡时候住过的土屋。那种简朴的土屋似乎有一种美丽,有一些故事,有许多诗意。但是这些感受是在事后,是在享受够了城市的方便与先进,从而对城市生活感觉到有些无聊以后。当年更多的是无奈与忍耐。不无奈了就会无聊,不忍耐了就会烦躁,人这个玩艺儿自己拿自己也没有办法。
那个年月的招数也真多,先是下乡夏收,似乎他们这些学生仔不去,农民的麦子就收不回来。后来是下去炼钢。那山上山下小土群高炉平炉到处点着火的日子,像是做游戏,又像是吃了大力丸药。岂止是激情燃烧,为了当年的钢产量翻一番,达到1070万吨,连为盖房子积攒的木头都燃烧了。往后就下去整社,她上哪里知道什么叫整社去,反正整了她自己,在乡下三天两头地生病。她不可救药,斗争哪个村干部都让她心疼,斗谁她可怜谁。再往后叫四清,才几年啊,哪四清已经不太确定了,反正有清工分、清账目、清现金(?)也不还要清什么,是不是清思想?思想那是通过一次运动清理得了的吗?噢,大概是清仓库。毛主席多么辛苦,他老人家亲自指挥着清仓库。农村的仓库青月也是见过的,几根大绳,几套农具,铁钉,柴油,几块破碎的玻璃,装化肥的口袋,布票缺乏的农民偷了去可以穿上一身“尿素”……后来还有一个什么叫“再教育”。这个词听着很书生气,书斋气,有点像往后的“博士后”或者“MBA”或者“扩招生”,咱们的词儿比星星还多,还花哨。
她想起了用石头和生土坯垒起的墙,还有用木夯夯实了的土墙。还有一种笆子墙,先挖一道窄沟,再放一排灌木,相互编排一下,再往灌木上抹上泥巴,就成了房屋的墙。这样的墙承受着屋顶:有用石板搭成的屋顶,有用土泥厚厚地糊上的屋顶,也有茅草顶子。室内多半没有顶棚,你可以直面房顶的内面。也有讲究一点的用秫秸和旧报纸糊成的顶棚。有钱的人会在顶棚纸上再涂一层石灰。没有钱而上过学的人则躺下来阅读旧报上的已经变成旧闻——如果不是变成笑柄的话——的新闻。可惜的是穷乡僻壤的没有钱往顶棚上刷石灰的人多半也识不了报上的密密麻麻的字。
青月也去过干旱少雨的西北地区,她去的目的是“锻炼”,这可真是个天衣无缝的妙词儿。那里的农家房屋,屋顶多半是混合了大量麦草的泥巴。麦草里混有不少麦粒,麦粒发芽以后屋顶一片碧绿。人们用一些歪歪扭扭的小树干或大树枝作椽子,椽子上铺席,席上抹上厚厚的泥,屋顶是平的,便于上房晾晒物品或者扫雪。这种平顶与边疆少雨而雪是可以扫下来的这样一个预计有关。遇到大雨,降水量超过了屋顶上的泥巴能够吸纳的数量,屋里就会开始漏水,水漏上一会儿,泥巴开始一片片地从苇席缝隙下落,引起一种特殊的天灭我也至少是天难容我的惊恐,也带来一种特殊的天人合一、哭笑不得的情趣。一九七一年,青月去西北地区锻炼两年,她碰到过一次,这实在是难忘的经验,狼狈也即是奇妙极了。
等到雨过天晴,人们再和好泥——好在那里到处是土,所以到处是泥——运到房上,再大体照原样抹平抹光。没有人怨天尤人。习以为常与无奈其实是伟大力量的源泉和成果。
而在室内,欣赏屋顶则是另一番乐趣:树干也罢树枝也罢,两头是不一般粗细的,也不可能是笔直笔直的,人们建造房屋的时候尽量搞得平衡一些,粗细与走向尽量保持匀称,免得一头粗密自然承重良好,而另一头细而疏,干等着坍塌。还有的椽子是丫形或S形或R形的,为了节约木材,它们被尽可能地保持着原状,尽可能地避免着斧钺之灾。观看这些一半是人工制做的椽子,一半是天然生成的树干或树枝,看到椽子疏稀细软的地方屋顶的泥巴坠下一包,像是下垂的乳房,而椽子粗壮密集的地方屋顶平滑如水面,寻觅着凹凸不平的屋顶的抽象浮雕感与椽子们的线条错落感,是那个千篇一律的年代的最富有不确定性的刺激的精神享受之一种。
更有趣的是屋内的地。在北方山村,据说曾经有有钱的地主富农人家,铺了大方青砖地。土改中分到了这种房屋的农民,在此后的艰窘的日子里,把砖起下来卖掉了。除了极少的几家还有砖地遗迹外,其他是清一色的土地。对于有婴儿的家庭,土地的最大好处是它的吸收性,你的宝宝可以在土地上拉屎撒尿,略加打扫便不见痕迹。讲究一点卫生的农民也无非是时不时地向土地上洒一点水花,然后用笤帚扫扫。回民聚居的地方,屋内地面就讲究多了,最差的土地也是用牛粪(相当于细草)和泥细细地抹过的,光滑如镜,从不起土,时间太长了也只是缺角少块,牛粪的抓拢力结合力仍然健在,没有亲眼看过,你是想象不出来的。有的还在这样的光可鉴人的土法混凝土地上铺上苇席、粗布、羊毛毡子直至地毯。少数富人则遗留下了木质地板。但是那些木质地板都是解放前的旧物,经过了风雨沧桑,不但落光了漆油,被践踏得污秽破损,被虫蛀火(星)烧水浸和钝物摩毁利器砍削,以致走了形走了光泽,而且多年来吸收了人众的浊气,释放了自己的朽老木气,时常发出一些怪味,令无暇凭吊历史的忙忙躁躁的活人们觉得窒息,觉得还不如生活在土地上。
青月也跟着时代进过五七干校,在沙地里种了不少枸杞。男同志们甚至于有闲情逸致在走“五七”道路的同时讨论枸杞的功能。不但有枸杞,而且说是还发现了野生的肉苁蓉和淫羊藿。最后总算回到自己从高中时代已经熟悉了的城市。见到比较普遍的旧房子的砖地与新楼房的洋灰地,青月已经感叹不已了。原来洋灰地是这样坚固和熠熠反光。与土地比,洋灰地堪称白亮。原来砖地是这样高雅和楚楚动人。与土地比,砖地泛射着类似金属的光芒。原来人家可以住这样平整严密的地,敢情人家屋里的地踏了半天也不起土,踩了半天踩不出一个坑凹,落了烟灰火星也烧不出一块疤拉,切菜刀划上去没有刀印,拉上一泡屎也能扫它个干干净净,而且,只要扫干净了,洋灰地还可以洗干净擦干净,你甚至于掉到地上一块面包也可以捡起来吹吹灰再吃。何等的卫生和先进啊!
后来呢?后来呢?后来她是在宾馆里开会与会见外宾了。过去说帝国主义是武装到了牙齿;她青月真不知道这个词儿是从哪里趸来的,反正不像中国话。现在,她常常出入于宾馆以后,她才感到了宾馆真是高贵到了牙齿,装扮到了牙齿的啊。想想那花砖那地板那吊灯那席梦思床那各种颜色与图案的壁纸吧。想想那些打磨光洁,天衣无缝,带着各种天然木纹与装饰性的圆条、长棍、长线……的油漆得恰到好处的门窗与窗台吧。想一想各种讲究的器皿与摆设吧。像是炫耀,像是舒展,更像是物质的微笑。世界的友好善意,是一种自己愉快也希望所有的人愉快的乐生的人生观的表达。与盛装的宾馆相比,她青月的形象是活活一个垃圾人一个在废品收购站等候过秤的废品。想到这里,青月忽然一阵委屈,几乎痛哭失声。那不也是人的生活吗?她即使算不上比众人好,至少一点也不比旁人差。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营养,更好的身材,更好的情绪,更好的风姿,更好的住房,更好的气度——居移体,养移气嘛。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知识,更漂亮的举止,更优雅的谈吐,更高尚的身份,然而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的最好的最好,她的最好的年华就在黯淡和龌龊当中,在灰溜溜和准瘪三的状态之中度过了,她的最好的才华就在提防与申辩,真假检讨与真假表态,还有真假激动的忽左忽右的燃烧之中度过了啊!
是的,在宾馆会见外宾呢。“会见”这个词过去也是只属于大人物,属于省部级以上领导同志的。小人物最多是见面、见着、遇见、碰见、找见;当然不是外宾,谁没事会见外国鬼子找那个不素净去!即使碰到的不是外宾而是你的左邻右舍,即使你们见面没有谈什么正经内容,说不定清理社会关系的时候还要你交代个三天三夜呢,还让你有嘴说不清楚呢。至于会了外国人,你汇报不汇报?肚子里没有鬼,为什么不敢去汇报?同样是肚子里没有鬼,你吃饱了撑的他妈的去汇报什么?而大人物就可以会见、接见、拜会、拜见、会谈。会完了还要登报。她青月也上过一次报了,说是犁原“等”会见了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的作家代表团。她青月就包括在这个“等”字中。这个“等”里至少有一个竹字头指的就是她青月。因为那天是五个中国作家与日本作家代表团会见,犁原的名字已经赫然出现在报纸的第六版的右下角,青月等四个人平分那个“等”字,她不可以占有一个竹字头吗?别人是有了一席之地,她青月是有了一竹之“等”啦!
而外宾这个词不但凛然更是神秘而且崇高。正是经过了与美帝与苏修与各国反动派斗,经过了清查清理各种海外关系,“外宾”这个词使一般人退避三舍,倒吸一口冷气,肃然起敬,五体投地。“外事”这个词也使人飘飘欲仙,脸孔立即紧绷或者立即显出假笑,进入居高临下居核(心)怜壳的位势。她青月现在已经有好几次会见外宾即出席外事活动的经验了,外事活动已经成为她的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了,不像是偶然侥幸。
他们从事伟大的外事活动的地方是涉外宾馆,这种宾馆的商品与服务往往是只收外汇券的。同样在中国,外字头的新名词包括“外汇券”都是高人一等的,外字代表的是一个高级的禁区,特权区,不是任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入的。只有用硬通货美元、英镑、(西)德马克、法郎和日元才能换得成外汇券。
有一次她与一个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