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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一再呼吁要学习西方的技术和利用好西方的器物。尽管这声音是微弱的:
千舶东南提举使,九边茶马驭戎韬。
但须重典惩群饮,那必奇淫杜旅獒。
固礼刑书固诰法,大宛苜蓿大秦艘。
欲师夷技收夷用,丘策惟当选节旄。
——《寰侮·欲师夷技收夷用》
中国人习惯听的声音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个读书人的声音没有穿透力。可这微弱的声音传到国外,日本人就开始新的变革。
这便是中国的悲剧。一个民族的悲剧。
六
一个王朝的终结,总是那么悲壮。
比如康熙的龙椅,就溅满了明代文臣武将的热血。袁崇焕的慷慨悲歌,史可法的舍生取义等等,终将挽救不了朱家王朝覆灭的命运。现在,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一个个谁不是抽刀断水、力挽狂澜的英雄?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弹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他们又能支撑清廷大厦多久?但总有那么多人愿意为这没落的王朝陪葬,比如后来的国学大师王国维,硬是拖着两根长辫子,一觉醒来就自沉未名湖。
魏源选择了逃避。
1856年深秋,枫叶红了的时候,杭州灵隐寺木鱼声声,有一个满脸忧郁的老人走进这巍峨的庙宇。主持接纳了大名鼎鼎的魏源。从此,中国近代史上这位著名的思想家停止了思想。走进佛门,远离了血腥红尘。“终日默坐参禅,耳听微聋,默而不语”(《师友记》摘录评献《复堂日记》)。
有人怀疑这是不是真的魏源。曾经一腔报国爱民的耿耿忠心,血脉里流淌着慷慨赴义的精神魂魄,怎会皈依佛门?当年他“读史筹边二十年,撑胸影子是山川。梦回汉使旄头外,心在秦时明月先”,是何其忠勇,何等豪迈!同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魏源遵从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大道,可潜意识里却崇尚独立人格,强调自我。现在怎么能够想象这种独立人格与念佛诵经连在一起?
魏源心如止水。他曾把自己的前途命运与大清王朝的前途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而最终,他看不到这民族的任何希望,而他的任何抗争也变得毫无意义,这时候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他苦苦思索得出的结论却不一定得到同时代多数人的认同。他思想的层次越深,所覆盖的时代范围越大,就越难与同代的某种思潮相容。他所揭示的预言,是皇帝不情愿听到的,是朝廷的大多数人不情愿听到的,于是就陷入一种孤立的境地。如同明月,在黑夜的乌云中悲凉地隐去。
一个孤寂的人来到了清静之地。那窗外千年古木汇聚成深邃的林海,林海松涛声“悠悠远逝而袅袅不绝,耳倾已息,心聆犹闻”。魏源是否在这找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和心灵上的寄托?
许多年以后,大学问家李叔同歌吟“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到杭州出家,号弘一法师。他是否与逝去的魏源作过心灵的交流和对话?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弘一法师确实寻找过魏源的足迹,他读了《海国图志》,周游欧洲和日本,再回到中国。在他看来,出家为僧,也是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是生命的又一种形式,把希望和思考留给浊世红尘!
七
《海国图志》,是一个文化人的良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早觉醒,是一个热血男儿在那个血与火的时代的生死歌哭。
《海国图志》如一轮明月,高悬于中华民族的夜空,尽管云遮雾罩,羞羞答答,但这毕竟是千年文明的清风。
不是吗?波斯帝国灭亡了,阿拉伯帝国灭亡了……排斥外来文化,最终断送了昔日帝国的前程。康熙不修长城,要将长城修在国人的心里。这是对的,结果又怎样呢?他的子孙闭关锁国,自坏长城慨今日,洋枪洋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
许多志士仁人在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
一个湖南人当起了开路先锋。
魏源的著作在兵营流传。魏源说诱敌深入,积极防御,可以机动灵活地消灭敌人。当兵的多么希望魏源来指挥一场战斗!近100年后,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吸取了魏源的军事思想。
先进的知识分子和士大夫阶层争相学习魏源的思想。魏源指出,富国强民的出路在于向西方学习。这是多么重要的观点!魏源思想为“求强”“求富”的洋务运动吹响了时代号角,《海国图志》成了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纲领的雏形和先导。
魏源的书摆在民族英雄左宗棠的案头,左公为《海国图志》的再版,欣然作序。
康有为、梁启超也找来《海国图志》,读罢,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尝言“源有《元史》,有《海国图志》,治域外地理者,源实为先驱。”
八
150多年过去了,历史早已展开新的一页,灿灿的,春光明媚,春意盎然。而魏源精神也生生不息,就像明月一样,永照神州。
在日本滋贺县国立图书馆,我在留言簿上写下了:
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深深地留在中国人的心中。它是在国家遭受欺凌时的另一种思考。事实证明,中国只有顺着这条路子走下去才有出路……
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记住魏源,记住魏源精神。
明月几时有,何须问青天!
移动的思想
刘索拉等
时间:2003年1月3日
地点:犀锐文化艺术中心(北京)
策划:皇甫 杨卫 邓欣南
主讲:杨炼 刘索拉
主持:杨卫
主持人语:
漂移的思想经验与确立的文化状态
人类学家于长江曾跟我提起过许多贵州山里的乡风民俗,其中一项尤为特别,当地人唤之为“死给”。何为死给?也就是用自杀的方式报复自己的冤家。当自己在某人面前蒙冤受屈后,既不争,也不闹,而是不声不响地死到对方的家门跟前。表面上看,这种报复手段非常软弱,也非常愚昧,但实际上却很残忍,也很奏效。因为在一个农耕自足的社会条件下,人们祖辈相处,世代定居;假若真有人因你的缘故,惨死于你的门下,那么,不仅你自己将要受到良心和道义上的谴责,而且你的子孙也会为此受到牵连,付出惨重代价,在地方上永世抬不起头来。因此,为了避免这种惨局发生,现实生活中,人们都尽量减少矛盾;忽略冲突,争取相安无事,和睦相处。
费孝通先生曾说:以农为主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农耕经济产生了恒定不变的价值系统,形成了较为规范的道德秩序。乡间称之为风俗习惯。可问题是,农耕经济的不断打破;势必也会影响到各种风俗习惯的变化。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越来越多的变态被纳入到现代化的进程;并司空见惯地逐步成为常态。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过去那些根深蒂固的价值系统是否还能具有现实的合理性;或者说;是否还能跟现实构成存在的血源关系呢?于长江说;像死给这类风俗习惯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为什么?因为社会发展了,人都基本失去了常态;即便像贵州那样偏僻的山区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选择往外迁移,选择各种机会外出打工。这时,各种旧有的风俗习惯自然也就失去了效应,不再可能对他们形成约束,产生威慑。就像死给这样过去在山区里比较通行的报复手段;就不会再令人畏惧了。因为现在的人都在挪动当中,你用死来进行报复;可人家都已经移走了,死了也就只能等于白死。
于长江的话在我心底引起了种种对于价值的思考。我在想关于当代文化重建的问题。在这种全民集体大迁移的滚滚浪潮中,一种文化传统如何得以继承与发扬?由于时代的剧烈变化所带来的思想震荡;这些问题被突出地提交到了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日程表上来。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里究竟还是需要有一个脉络;从前到后;源源不断的思想脉络。其实,传统也都是在这脉络中生长出来的,她并非是一个死的概念,而是一个活的载体。所以;继承和发扬传统,不应该是一种夸夸其谈的口号,也不应该是一种顽固不化的死守,而应该是一种鲜活的承担,真正从个人的意义上去重新激活;重新演绎。不然,情形就会像死给在今天所面临的尴尬境遇一样,将传统说得天花乱坠,再好,再大,再悦耳动听,也终将会踏空落虚。
感谢犀锐艺术中心的信任,委托我出面主持犀锐思想论坛,使我能够有机会将这些思考提交出来。同时,更要感谢杨炼、刘索拉、赵汀阳等人对论坛的大力支持,正是由于他们的热情参与,犹如节日一般,我们创造了一次思想的狂欢。
杨炼一直是我尤为推崇的当代诗人;早在八十年代他就在汉语诗里奇迹般的营造了一个精神的高峰。1988年出国以后,他开始世界性的漂流;但无论身处何方,都从未间断过精神思考和诗歌创造。九十年代;正当国内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开始动摇自己原初的信念;纷纷下海选择商机之时;他却始终如一地守护着自己的思想园地;并以一种“眺望自己出海”(杨炼语)的巨大胸襟;在汉语的高度上锤炼出了一个更加坚实而又饱满的精神世界。诗;在他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传统,并熔化成了他独特的性格。而像刘索拉、赵汀阳等诸位均都是近年活跃在文艺界、思想界的关键性人物。他们之间的这种横向交流;从纵向的思维引入话题,我相信定能撞击出精彩纷呈的思想火花,并带给我们变迁途中不少价值上的启示。
杨 卫:今天到这里参加首次“犀锐思想论坛”的来宾有诗人杨炼、音乐人刘索拉、哲学家赵汀阳、作家友友、文学评论家杨小滨、艺术批评家朱其、艺术策展人张朝晖、作家张朴、艺术理论家邹跃进、艺术策展人冷林、诗人廖伟堂、艺术家焦应奇、艺术批评家高岭、设计家汪望旺、艺术家王音,以及《犀锐》的主编镂克和犀锐文化艺术中心的负责人邓欣南小姐等。这期论坛我拟了一个主题——“移动的思想”。关于这个话题和这个论坛的由来,我作一个简单介绍。开始也是跟杨炼的一次聊天中,产生了很多想法,总觉得私下里聊了很多很闪耀的东西,不记录下来,挺可惜的。刚好我又在犀锐文化艺术中心这边帮点忙,有这么一个场地,而且犀锐文化艺术中心又特别热心、特别支持这样的文学、艺术活动。然后就请了大家到这里,新年聚一聚,也是想听听大家的一些建议,包括关于这个思想论坛的建议。我们的想法,就是定期做下去。下面请主讲人杨炼发言。
杨 炼:“移动的思想”,实际上与今天中国的文化状态或文学状态,与中国当代的文化处境有特别的关系。除了像我们这些从中国出去的作家或艺术家以外,比如说在北京,还集中了大量从外地移民到北京的作家或艺术家。这些人虽然在国内,但也是移居。“移民的经验”对于中国当代的文化、艺术、文学,尤其是思想是很重要的。通过交流个人的生活经验、创作和思考,跟踪当代的文化和文学事件,我觉得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杨 卫:刘索拉也说说吧。
刘索拉:我采访杨炼,他说,我就不用说了。他一张嘴,就由他说吧。杨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杨 炼:索拉先说。
刘索拉:还是你先说吧。
杨 炼:其实我们的经验是这样的:就来说我吧,出国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件。我跟友友(杨炼之妻)是1988年到的澳大利亚,然后又去了新西兰。接受的是澳大利亚文化委员会的邀请。从我20世纪80年代的写作角度来说,我当时真的认为跟国外没什么关系,而且我的兴趣也在语言上,是中文的当代诗。因此,包括我的那种所谓实验性的东西,一开始就和中文语言的关系非常非常的密切,一直就有一种血缘性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认为有出国的任何必要。由此,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住在国外的时间,似乎是一个很漫长的阶段,最初可以说是非常的担忧,也可以说非常的恐惧。因为我身处在一个绝对陌生的社会、文化特别是语言之中,而且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我还记得有一年,第一次参加中国留在海外的作家在瑞典的聚会,出国以后第一次听索拉在台上演唱,将北京的一句大白话“什么人哪”,用她的那种音乐方式重新处理……当时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坐在那个小剧场里,感受特别强烈。原因在于,在海外那样一种处境下,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