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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无泪[梁凤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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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竞之每天洗澡,都非常使劲。把衣服脱光,她就闭上眼睛,拼命地拿着一条粗毛巾,把自己洗刷着,不停地洗刷着。
  竞之似乎有一个心理作用,认为这样子可以把身体所沾染的污浊与凌辱,都洗刷干净。
  哪怕是刷至白骨峨峨,也还是舒畅的。
  竞之一直闭着眼睛,忽然有人推开她那间隔的木门,吓得竞之回转头来,睁开眼睛叫嚷:
  “谁?”
  “是我,老九!”
  进来的是六姑娘,那个排行第六的妓女。
  竞之吁一口气,说:
  “是你!六姐。”
  六姑娘瞪着竞之的身体发了一阵子呆。
  “六姐!”竞之嚷,“六姐,有什么事吗?”
  六姑娘实在是把人看得太尴尬了,竞之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只略为退了两步,表示了她些微的畏缩与惊骇。
  “很好的身子。”六姑娘这样说,语调是感慨的。
  “六姐?”竞之不明所以。
  “怎么在这儿过了大半年,依然可以有这么无懈可击,连女人看到都晕眩的身子,简直是奇迹。”六姑娘说。
  “六姐,你不也一样吗?”
  “我?”六姑娘笑,笑得凄凉,笑得艰涩,“你要不要看一看?我只比你多捱了半年的苦,就完全变了型了,就快要走到尽头。到飞鸟尽的一天,我这把用钝了的弓就非收藏起来不可了。”
  “那岂不更好,可以脱离困境。”
  “你真是太天真了!”
  庄竞之先是一愣,不大明白六姑娘的意思,随后茫然地问:
  “为什么?”
  六姑娘苦笑,说:
  “为什么?你听过牛耕田的故事没有?”
  庄竞之当然听过,她随口答:
  “牛耕田,马食谷,我们妓女赚钱,他们扯皮条的享福,不过如此而已。”
  “到了你这只耕牛变老时,不是再无用武之地,主人就可以不管你,让你在牛棚养老的。这最后的一笔,他们还是要收足。故而一旦不能生产,就必遭宰杀,哪怕皮老肉粗,总之卖到些少钱,总好过养它过世。”  
    
 老六插嘴说:
  “问她怎么管用?她现今半生不死的,差点连我们也认不出来了,会记得有个什么金紫琴?”
  “不,试试看。”老四坚持,“年前一姐差一点点就能逃出生天,有个黑道中人很迷过她一个时期,跟一姐说过很多江湖上的事,她或会记起来。若不是那人玩腻了,又弃如蔽屣,我们几姐妹当中,总算又一个能重见天日。老七,试去问问,说不定是老九的运气。”
  老七于是开门出去。
  等候的那十分钟,竟比一整年还要长,还要难过。
  终于老七回来了。
  “怎么样?”竞之问。
  “一姐想了好久,忽然非常清醒的对我说,那姓金的不知会不会是马尼拉黑帮五大帮头之一的一个寡妇,行内人都称呼她琴姐的。”
  “哪一个帮头,一姐有没有说?”
  “姓胡的。”老七答。
  老四立即跳起来:
  “是胡奕桐。年前在一场江湖混战内遭杀害,如果这个金紫琴是胡奕桐的遗孀,老九就有希望了。”
  “为什么?”老六问。
  “我听阿标他们讲得多,胡奕桐是为了遵守江湖道义,不肯出卖自己兄弟以求安全与富贵而死的。他殁后,遗孀主持大局,那班手下很服这个寡妇,江湖上的人也都给她几分薄面。”
  “你真是听过这样的故事?”老八问。
  “对,我还记得阿标对我说:
  “‘别说我们对你们女人不尊重,通行内的人都对胡大嫂萧然起敬,是同人不同命而已。’
  “所以,我记紧了,只不知胡大嫂就是金紫琴。”
  “这只是一姐的推测。”老七补充。
  “总算一线生机。”老四说,“如果金紫琴是胡奕桐之妻,江湖上尊敬的胡大嫂,那么,只要她肯出面帮老九一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出这幢房子,根本都不用另外想办法。”
  老八忽然说:
  “四姐。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等于有好几个假设。”
  这无疑是令人气馁的话。
  第一个假设是要金紫琴等于胡大嫂。第二个假设是金紫琴肯出手相帮。第三个假设是一哥他们这帮人肯卖帐。第四个假设是她们要找到金紫琴……
  再数下去,怕还有五、六、七、八、九个假设。
  换言之,困难重重,希望极之渺茫。
  然,正如老六说:
  “我们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背城一战,只能试一试!”
  有千百万个不肯定,总算有条路可走。
  庄竞之竟是充满信心的。
  一个人沦落到她的这个地步,如果不死,已不可能再走到更坏的处境去了。
  必定会有翻身机会。
  “四姐、六姐,我们怎样跟金紫琴联络?”
  在这幢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她们完全与世隔绝,根本不可能与外头人通任何消息。
  老六拍拍竞之的手,说:
  “向三婶下功夫。”
  “对,我们筹钱给你。”老四说。
  竞之有点茫然,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
  直至老七提她:
  “若我们与外面的人联络,在一哥他们眼内是条死罪。谁会无条件帮这个忙?”
 竞之两眼忽然含泪,跪了下去,说:
  “我不知怎样报答你们。”
  “别傻!”老四及老六伸手把她搀扶起来。
  “你就算要报答我们,我们也没有这个福分享用。只要救生一个,死也瞑目。最低限度破除了他们的迷信,认定这儿是永不超生的地狱门。”
  “三婶那儿,谁去给她说项?”竞之问。
  “你亲自说吧,我们把积蓄拿出来给你。”
  “六姐!”
  “别婆妈了,用不着的钱,跟粪土无异?”
  这样子守侯了好几天,才寻着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三婶刚走来给庄竞之换床单。
  竞之坐到窗口前去,拿眼看着三婶的动静。
  三婶在把肮脏的床单扯了下来,还未铺上新的,就发觉有包东西从枕畔掉了下来。
  三婶拿在手里看看,是用手巾包裹着的,有一个角落包得松了,露出一叠纸币来。
  三婶的手微微一缩,有种不知应作何处理的意味在。
  这个动静看在竞之的眼内是欢喜的。
  唯其如此,才证明对方心里生了一点点的惊骇与贪恋。如果一拾到了钱,毫不考虑地把它放回原处,或交回给物主,那么,就难开口了。
  竞之在三婶还未放下那包钱时,立即冲到她跟前,紧紧的抱着她的手,说:
  “三婶,你知道这小包包的是什么?”
  三婶吃惊地摇摇头,说:
  “九姑娘,我不知道,我拾起来正要还给你。”
  “三婶,我告诉你,那是我们几姐妹的全部积蓄,很艰难很艰难才累积至今的。”
  “那我不是还给你了吗?”
  “不,三婶,我们打算送了给你。”
  “什么?”
  “请收下,求你,我们是真心的。”
  “你要我代你们买些什么回来?”
  很多时三婶拿了姑娘们的一些私己钱,到外头买些特别好吃的食物,带回来给她们,因而有此一问。
  “不,三婶,只求你为我们打一个电话。”
  “不,不,不。”三婶吃惊地立即把那袋钱塞回竞之手里去。
  “三婶,求你。”
  “怎么可以?再多的前到手都不管用,认真是有钱没命享。给他们知道我代你们跟外头通消息,不得了。”
  “三婶,不让他们知道不就成了。”
  “你不讲,我不讲,接电话的对方万一泄露了,你可是拼死无大害,为求一线生机,我这条残命还是要保住的,几艰难才养到我那唯一的孙儿长大成人,我现今才不舍得死。”
  “三婶,你多赚几个钱给你的孙儿创业,岂不是好?”
  “不,不,一定得不偿失。”
  “只不过摇一个电话,告诉那金紫琴,我在这儿,如此而已。”
  “什么,你说那人是……”
  “金紫琴。”
  “金紫琴,胡大嫂?你怎么会认识她?”
  “我不认识她,我的一个好朋友跟她相熟,嘱我有机会留一个口讯,说我在这儿。”
“天!你走运了,九姑娘,这姓金的女人在黑道上总算很吃得开。她是个很守江湖道义的人,怕不会连累我。”
  “那你是肯替我通这个风,报这个讯?”
  三婶沉思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守江湖规矩的人,不会把线人供出来。且她的线路一定多,一哥他们未必会怀疑到我。我姑且一试。不过……”三婶说。
  “不过什么?”
  “你千万别抱太大的指望。一则你不是直接认识金紫琴;二则官官相卫,河水不犯井水,她为什么要干预一哥的生意。所以电话摇给她之后,可能石沉大海。”
  “不要紧,正如你说的,姑且一试。”
  “那么这包钱……”三婶有点腼腆,却仍然捏着钱不愿放。
  “当然作为酬劳。”
  这样又过了一个礼拜,三婶才可以有假回家去走一趟。只能趁这个便给金紫琴报讯,说一位阮小芸的好朋友庄竞之现今在一哥旗下营生。
  电话出奇地顺利就搭进去了,来接电话的根本就是金紫琴本人。
  她的语音平和,但仍然忍不住问:
  “这电话号码是否当事人给你的?”
  三婶答:
  “是,她说最紧要告诉你,你的电话号码是阮小芸给她的,求你想想办法救她逃出生天。”
  对方没有话,最后答一句:
  “让我想想。”
  之后就挂断了线。
  三婶照实回报,竞之和其他姑娘们只好默默地祷告,希望早闻佳音。
  可惜,杳无音讯。
  差不多整个月过去了,希望早已变成失望。
  那天早上,六姑娘在该房又碰到竞之。彼此对望一眼,百般委屈,心照不宣。
  竞之微低着头,说:
  “无论如何,谢谢你们。”
  “不要紧,早知跳出火坑不是件容易事。老九,你好好地保持精神清朗,才是真正的生机。我们怕是委靡得不欲再振作,认了命了,这才无望。”
  竞之微微抖了一下,心想,几时才轮到自己心灰意冷,完全放弃对人生的指望了。
  不,她怀抱着深仇大恨,一定要报。
  对杨慕天的恨如此深刻,只为自己仍然爱他。
  为爱这个男子,竞之已经一次又一次地付出她的精神心血以至生命,她不介意再多一次的创伤与失望。
  一回到房中去,丧五就笑嘻嘻把今日留下的一个客人带进来,向她抛下一句:
  “好生意啊!”
  地狱之门开敞,容纳了庄竞之的整个人、整个心,日日如是,年年如是,无有了期。
  一连接到第三个客人,那嫖客还未离去,竞之的房门就被推开,阿标跑了进来。
  那嫖客怒目而视,叫嚷:
  “我是给足了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标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对方的衣襟,说:
  “你别以为话了两文钱,就不可一世。你乖乖地给我滚出去,回家再捱过,把钱积多一点点,去光顾一些高档女人,可以让你消磨一整天的,别再来这儿让我碰见你!”
  说罢,力大如牛的阿标,差不多是把那嫖客扔出房外去的。
  竞之看了他两眼,也不做声,管自穿好衣服,正想坐下来歇一歇,阿标就喝到:
  “随我来。”
  “到哪儿去?”
  “你不必问。”
  “我有客。”
  “笑话不笑话?你别阻大哥办公事,给我走。”
  阿标差不多揪起竞之,一直把她带下楼,塞进汽车去。
  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竞之未尝呼吸过外头的空气,看过外头的太阳,她忽然地觉得有点儿不适应,有点儿恐惧。
  不安的情绪一直增加着,主要是竞之怕阿标把她带到了一个更恐怖的环境之中,受更大的苦难。
  毕竟是女流之辈,血肉之躯,再顽强的意志,都未必能抵受得住接踵而来,永不休止的不幸与磨难。
  车子一直开往郊区,差不多是经过了丛林,再入一条山径,才停在一幢颇为壮丽的菲律宾式洋房前去。
  “下车吧!”阿标喝令竞之。
  下了车,叩了门,有位女佣恭谨地开了门,问:
  “是哪一位?我该怎样通传?”
  “阿标,一哥的阿标。”
  女佣微笑,打开了大门,让他们进去,一直领他俩走到大厅上来。
  客厅内的摆设完全是热带情调,正中一张高背的藤椅上端坐着一位面目秀丽,而神情肃穆的中年女人。
  她看牢走进来的阿标与竞之,手上在不住地摇动着纸扇。
  阿标一见了她,立即恭敬地给她打招呼,说:
  “琴姐,你好,给你送货来了。”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震得竞之呆住了。
  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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