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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着竹简,向皇宫走去。
宫门前虎贲、郎中静静而立,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从宫门走到阶前,司马迁出汗了。他从来还没出过这么多汗,是不是有点儿紧张?但心跳很平缓,脚步也很正常,踏上台阶时,眼前闪着所有的古人。那些在书中跟他一起悲痛、一起欢快、一起愁苦的古人。他看到了张良,张良背着书走了,他背的是三卷《黄石公兵书》。从张良背书隐居之后,这书就再也没有露面,也许哪一天天下大乱了,就又会出来这么一套书。他又看见了韩信,韩信做了齐王,回到了家乡,寻找当年给他洗衣服的女孩。人们说,因为她跟韩信眉来眼去,没人要她,她就自尽了,投了水。韩信就命令兵卒们把金银珠宝都扔进河水。司马迁笑着,一步一个台阶走进了皇宫。
刘彻觉得很虚弱,他的身体不大好,咳嗽了一夜。他就喊着,吴事,吴事。
李夫人就醒了,问他,无事,你还喊什么?
刘彻不想跟她说话,她甚至都不知道,吴事是吴福的干儿子。
刘彻斜倚在榻上,看着司马迁走进来。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司马迁不像从前了,腰好像直了,人也变得高大了,他双手捧着一堆竹简。刘彻凝视着他,这就是《武帝本纪》,就是他好几年前想看的东西,他的一生就给写成了这一小堆竹简?
司马迁走到刘彻面前,他是高傲的,自豪的,说,皇上,这就是《武帝本纪》。
刘彻没说话,心一下子就安定了。漫长的生命有一个期待,期待无极,成仙可以达到这奢望。但突地就明白了,期待一生的结果,才是真正的期待。结果是什么?就是司马迁《太史公记》中的这一篇《武帝本纪》吗?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啊,放这儿吧。
司马迁在等待,等待疾风暴雨,等待霹雳雷霆,可没想到刘彻会说了这么一句。他静一静,把竹简放好,走出去。
站在台阶上,司马迁看到了朝官。公孙弘在前面走,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杨敞。杨敞斜着身子,向前探着脑袋,急急忙忙地对公孙弘说话。太尉在另一边跟着走,不像杨敞那么巴结公孙弘,身后的百官都能看出杨敞真累。
司马迁觉得有点儿悲哀。
《司马迁》第五卷《司马迁》第四十章(一)
刘彻看着这堆竹简,是司马迁新改好的《平准书》和新写就的《武帝本纪》,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武帝本纪》!他很在乎司马迁,他是文治武功贤德显赫的帝王,大汉开国以来几十年,几代帝王都没他这么威风,打败了匈奴,扩大了疆土,大汉的承平盛世就是他这一代,他还用在乎一个文人怎么看他?他想说,没什么,就像看一道奏折,看一篇文章那样,心平气和些。但他做不到,他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焦急,搓搓手说,先看《平准书》。
《平准书》是看过的,司马迁说要修改《平准书》,说要把酷吏横行、吏制严苛写下来,他很快地浏览一遍。心想张汤死得那么可怜,我要你去看张汤,就是让你看看酷吏也是干吏,没有他,天下能大治吗?你看看张汤家,清贫,困窘,他图什么?不就是为了大汉吗,你怎么还忍心用你的笔去诋毁他?我就不信你司马迁铁石心肠,非要把张汤写成严苛的酷吏?你说“张汤死,而民不思!”非要把这句话写上,找找看,你真的写吗?刘彻的目光定在这一句上,哎呀,还真就写上了,有这一句“张汤死,而民不思!”刘彻大怒,一生的无名火全都爆发了,他把竹简一摔,大吼:混蛋!你这个没卵子的混蛋!
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在地上来回踱步,说,杀他,杀了他,为什么不杀他?这种狗屁文人,杀了他,就天下清静了。刘彻说,文人哪,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只能坏事儿,杀了他。刘彻想得很快,先想到他过去的失算。他想杀窦婴,正犹豫呢,张汤就替他杀了。混蛋张汤,我要杀人得我杀,凭什么你来杀?他想杀田汀惶锿‘自尽了。田汀歉龌斓埃乙蹦悖愕茸盼疑焙昧耍陕鹱陨保咳巳硕佳Щ崃苏夥ǘ灰陨保鸵涣税倭恕A醭拐咀牛匝宰杂锏厮担翰恍校圆恍校也蝗媚阕陨保乙绷四恪K潘炅耍隽思甘昊实郏凵穸膊患昧恕N馐滤担梢蕴婊噬夏钭嗾邸@罘蛉怂担梢蕴婊噬吓嗾郏婊噬舷纶A醭姑怀錾宰约核担倏纯矗倏纯矗M韭砬ǔ颂硇戳丝崂粞峡林猓凇镀阶际椤分校固硇戳艘坏闶裁矗徽业剑挥懈亩恕A醭褂趾莺莸匕选镀阶际椤匪ぴ诘厣稀! �
刘彻注意到一件怪事,这竹简猛摔了两次,竟然摔不坏。就又捡起来瞧,凑灯下瞧。竹简是用五彩丝线编成的,用的是回环扣的编法,每一片竹简,间隙很大,摔不坏。刘彻冷笑了,有些嫉妒,司马迁比他小二十一岁,还有足够的时间编竹简,好悠闲啊。这回环扣的五彩丝线好像在讥讽刘彻,提醒他,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刘彻就又看《武帝本纪》。很少有人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看别人如何评定自己的一生,刘彻有了这个机会。他看着,司马迁跟随他三十年,从做郎中开始就跟着他,这个人想用他的笔评价刘彻的一生得失,他有这个资格吗?自古以来帝王就用左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这两个人只不过是黏在身后的跟班罢了。他们写帝王的生活起居,大事小情,只能记住三条,为尊者讳,为王者讳,为长者讳。有谁敢在史书里讥讽皇帝呢?刘彻看着《武帝本纪》,越看心里越恼火。司马迁把他当成了傻瓜,专写他如何大兴土木,修甘泉宫、建章宫,写他用方士,找神仙。而且把他跟李少翁的那一段往事仔仔细细地写出来,写李少翁如何骗他,自己写了一张帛书喂牛了,从牛肚子里弄出来帛书。又写李少君如何欺骗自己,其实李少君只不过是会腹语,自己肚里弄鬼,就说是神仙在说话,皇上心不诚,便不能得见神仙的真容。又写了栾大、游水发根如何骗自己。
刘彻手抖,坐不住,又仿佛回到孩童时,王太后训斥他。王太后的训斥是慈爱的,是温柔的,说话就慢。刘彻站得腿累,就想,你就不会快一点儿说完?那时他越来越气短、腿累、手抖,这会儿他看了司马迁的《武帝本纪》,就又是这样,犯了老毛病。他不认为自己老了,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老了。只是觉得司马迁很可气,是跟他较量,非要用那支笔跟他较量。
刘彻生气,把竹简卷起来,在桌上叭叭地摔。这竹简片很好,没料到司马迁这种二千石的官儿能使用上这么好的竹简。这是在最好的时节最好的坡上选取五节以上、八节以下的竹节,截取削成的。竹简薄而轻,竹纹长而密,他不知道这是田汀透韭砬ǖ闹窦颍兆胖窦蛟谧腊干纤ぃ劝劝鹊厮ち撕镁茫窦蛞膊涣选K槐咚ぃ槐咚担绷四悖绷四恪! �
吴事站在刘彻身后,问,皇上要杀谁?奴才去传旨。
刘彻一愣,说,无事。他又回头对吴事说,我是告诉你没什么,不杀谁。
吴事跪下了,流泪说,皇上啊,干爹活着的时候,就一遍遍地告诉我,皇上太辛苦了。我没见皇上,就不知道有多辛苦,这会儿一侍候皇上才知道,这大汉天下可就全指望你一个人啦。皇上,你的身子骨再好,也不能这么熬了。谁惹你生气,他就是个混蛋,我就去掐死他。干爹说了,你去侍候皇上,只要记住一件事。我问干爹要记住什么?干爹说,你就记着,啥事儿也别想自己,就想皇上,把皇上放在你心里,把自个儿放在屁股后,你就行了。吴事就哭了。
刘彻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心想,这个吴事比吴福爱哭。吴心爱不爱哭,记不住了。刘彻说,你呀,别叫吴事了,叫着别扭。你就叫吴福吧?你干爹说得对,一个吴福接着一个吴福侍候我,对你干爹也是个念想。
吴事跪下磕头说,皇上啊,我给干爹磕头了,我用干爹的名了。
李夫人最喜欢清晨。从前她可不喜欢清晨,清晨没男人的被衾是冰冷的。如今也没男人,她不觉得清冷,每天一早天不亮起来,宫女就过来梳洗打扮。皇上不封她为皇后,封她为钩弋夫人,她至今也不明白“钩弋”是什么意思,是斜斜的帐钩,还是弯弯的小脚?钩弋就钩弋,反正让她主后宫事儿了,她就每天清晨起来,等着宫中的妃子前来祝贺。妃子们一开始说,祝钩弋娘娘安康。她不愿意听,娘娘就娘娘,还钩弋什么?就命令她们,别说得那么烦,就说祝娘娘安康。她问了大鸿胪,大鸿胪告诉她宫妃参见皇后娘娘的礼仪。她就照样而行,让宫妃给她行叩拜之礼。
有时候也想李广利,但想想就过去了。有时候想到东方朔,脸还红一红,心里也庆幸,当初与东方朔真有那么一点私情,说不定还会出事儿。她看着那只用绢帛做成的鸽子,洁净,雪白,红宝石的眼睛闪亮,像对她说着什么。她能记住东方朔的话,东方朔告诉他,万一皇上不行了的那一天,就把鸽子的眼睛先挑下来,然后再拆开鸽子,就知道怎么办了。心里有些不安,觉得刘彻是不行了,夜里睡在她的腿上,口水流得老长,刘彻真的老了。好几次很冲动,想把鸽子拆开,看看东方朔究竟要她做什么,但她没那么做。她对自己说,听话,听话。这是李广利背她进长安时,总对她说的。听话的女人乖,乖女人听话,就等那一天吧。
她愿意让宫妃们早上等着她,慢慢地坐在正中,宫妃们进来跪拜,然后起来听她训话。她就说,要照顾好皇上,你们年纪小,忍着点儿,别太放纵了,皇上要是身子骨好,你们就都好,明白吗?就都说明白。
李夫人有时回贰师将军府,很奇怪的是,李广利投降匈奴后,刘彻竟没有提起怎么处置他的家人。不知是忘了,还是没有人提起过?贰师将军的家就依然兴旺。李夫人去,能够看到许多东西。李广利有一间屋子,里面装着朝中官员送的礼物,还有一些书信,这里还有司马迁家人送的一块祖传的玉璧,一套春秋时齐桓公的缰饰。李夫人想着李广利,抚摸着那些东西,就像又趴在了哥哥的肩上。
《司马迁》第五卷《司马迁》第四十章(二)
很久没在宫墙边散步了,也没站在墙角眺望茂陵。冬天的长安干冷,风呼吼着如鬼啸。刘彻站在宫墙上,难得的好天,一轮烧残了的太阳挂在天上,他凝视着茂陵,眼光顺着那条大道一直望向茂陵。冬日的茂陵暗淡,邈远,如梦如幻。
刘彻问自己,司马迁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写成个蠢人?是为李陵申辩受了腐刑,就产生仇恨了吗?还是他那所谓的史官正义,要秉笔直书呢?在司马迁的笔下,他是一个傻瓜,很可笑,方士、道士、术士怎么糊弄他,他都信以为真,难道司马迁不知道人是需要希望的,需要梦想的?像他这样的帝王还能有什么梦呢?除了长生不老,还有什么能对他产生诱惑呢?他用平静心去看待方士、术士、道士,看着他们弄伎俩耍花招,用方术让棋子自相碰撞,自行行走。别人不能,这就神。他们能乘船到别人走不到的地方,不吃饭就能饱,这就是仙。有神有仙就多了一份希望。
他老了,最糟糕的是吃不下东西,和郭解一起吃稻粒喝酒,使他近十年受尽了苦,每次吞咽食物,必想到郭解,咽一口食物都得忍受疼痛。做帝王有什么好处呢?他跟刘弗陵吃东西,问弗陵,好吃吗?好吃。香吗?香。他吃起来就不好吃,不香,难以下咽,忍着疼痛下咽。
身体里的血渐渐地变冷了,就像巡幸时站在大山上,等待日出,雾弥漫而来,先是笼住了他的脚,又笼住他的下身,最后笼罩了他整个身体,只剩下眼光能够看远,但眼神又不好。他说,如果栾大、游水发根今天回来了,我就跟他们走,要是能成神仙,我扔下妃子们就像脱掉鞋一样。他渴望奇迹发生,从前他渴望奇迹,看着地图想卫青能战胜匈奴,奇迹发生了。如今他渴望奇迹,渴望在他油尽灯残之时床前站了两个人,风尘仆仆的栾大和游水发根。他们说,快起来吧,走吧,这个尘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走吧,做神仙去。他只有这一个奢望,让生命变得无极,不衰老,不重生,永远是刘彻。但这惟一的希望也可能不会实现,栾大和游水发根不会回来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