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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变得无极,不衰老,不重生,永远是刘彻。但这惟一的希望也可能不会实现,栾大和游水发根不会回来了,他们会在蓬莱岛上,在仙境的海市蜃楼中迷失,杳无影踪。
公孙弘来了,等待着刘彻的吩咐。
刘彻说,你先看看,看看这本《武帝本纪》,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文人得意就会忘形,一忘形就胡说八道,你说怎么办?
公孙弘看得很快,目光凝注竹简,心思全在刘彻这里。
刘彻等得不耐烦了,虽然公孙弘看得很快,但他还是不耐烦。
公孙弘说,皇上,他这是诬蔑皇上。本朝几十年成为大汉的承平盛世,谁不知道?他用这么多文字专写皇上与方士交往,可恨!
刘彻反而平静了,问公孙弘,怎么办才好?
公孙弘沉吟了好久,心里早就想好了主意,但还是假作沉吟,说,皇上可以下密旨,要杜周悄悄把司马迁拿住,悄悄赐他死。
刘彻很生气,为什么要悄悄赐死他?我就杀他全家,让天下文人引以为戒,不好吗?
公孙弘说,如果是田汀俏遥蚴钦盘溃伎梢哉饷创χ谩?伤韭砬ㄊ侵惺榱睿皇俏噬洗耍ㄋ淖铮荒芩敌础短饭恰反竽娌坏馈U饷匆凰担韭砬ǖ奈恼戮突岽樘煜拢噬弦簿偷A艘桓鐾魃敝I蔽娜耍詈玫纳狈ň褪瞧∷难屎恚盟虏怀錾衾础?扯纤氖郑盟床怀鲎掷础U庋鸵晃抻么α恕K韭砬ㄐ垂矶辔恼拢锵镏硕级炷芟辍O瘛痘匆鹾盍写贰ⅰ读艉钍兰摇罚硕际煜さ媚鼙乘邢吕础;噬弦俏獗臼樯彼突嵛笫廊顺靶Α! �
刘彻冷笑,我在乎后世人吗?我要在乎后世吗?
公孙弘说,皇上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一定要在乎大汉江山后继有人,在乎后世人对皇上如何评价。
刘彻沉默了。
司马迁在等待,阴云密布的时候等待疾风暴雨,他等待着刘彻的雷霆一怒。可他没等来什么。站在皇上身边,能感受到皇上对他站在身侧感到不舒服,像有所防备,充满敌意。但刘彻没出声,什么都没说。也许是他想错了,刘彻是一个贤明的帝王,不屑于对他这个小人物怒吼,甚至对他的《武帝本纪》颇为赞许,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不过,如果真是那样,他又有点儿失望,有点儿失落。乍看是乌云漫卷,疾风暴雨,一眨眼却烟消云散,日丽花红。真的是这样吗?吴福没了,顶替吴福的小太监本来叫吴事的,叫着叫着怎么又叫成了吴福?司马迁明白,这一定是皇上的主意,一定要有吴福在,不管是哪一个吴福,皇上的日子依然故我。
一连两天都没什么事儿,就连他当值的这一晚上都没什么事儿发生,这晚上他跟吴福也就是吴事一起当值。
吴事年纪小,他说,宫里的宦竖本来都是我的兄弟,这回我侍候皇上了,皇上给我改了名,他们今天聚到一起,说是要给我庆贺庆贺,我就去了。不料刚一坐下,人全都跪下了,都叫我干爹,我慌了,说:不,不,哪能呢?干爹是干爹,干爹没了,咱都是干爹的儿子,是好兄弟,不兴这个。他们跪着,不肯起来,哭,说干爹没了,咱没爹了,总得有个人做爹,是不?不然咱不就是没爹的孩子了。皇上要你叫干爹的名儿,要你做干爹的活儿,管着咱们,你就是咱干爹了。司马大人,你说,这么做是不是不行?
司马迁看着他,说,吴事,对了,你叫吴福,我还不习惯。这世上人活着,总有做爹做儿子的,不是做爹就是做儿子,你做这些人的儿子,又做那些人的爹。人的尊贵贫贱,就以爹多儿子多为界限。你要是见人就叫爹,爹比儿子多多了,那你这人肯定是贫贱之人。要是人家一见你就叫爹,你的儿子比爹多多了,你就是个富贵之人。
吴事笑了,说,照司马大人这么说,我现在是富贵人了。
司马迁说,是,你是个富贵人。
吴事看着司马迁,问,司马大人,你怕不怕死?
司马迁说,不怕,十年前我就该死了,我这会儿更该死了。
吴事说,你要死了,朝里就少了一个好人。你说,皇上身边好人越来越少了,大汉朝还是一个承平盛世吗?
司马迁不语,他不想谈论大汉朝,《太史公记》时时处处都以大汉朝为题,说经济,说政治,说人物。到了现实中,他就不会像别人那么好讲。他乐意坐在酒馆里,听别人讲各种版本韩信的故事,刘邦、项羽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从他的书中得来的。他只是听着,听时十分倨傲。
天亮了,司马迁该回家了,从长安西北的角门出去,有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茂陵。他就要驾车行进在这条大道上,回到他那个冷清的家。他驾车走着,想着他或许会再写点儿什么。
公孙弘对杜周说,你做廷尉不久,知道是谁推举你的吗?
杜周面无表情,说,张汤,张大人。
公孙弘说,张大人死时写了一些字,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杜周说,张大人心中痛恨,恨司马迁写《太史公记》,称他为酷吏。张大人心中不服,就写了许多字,只写两个字“酷吏”。
公孙弘说,你,还有王温舒,都是酷吏,司马大人笔下会写你们三个人。你知道张汤大人死时,心里最不平的是什么吗?
杜周咬着牙说,是一句话,“张汤死,而民不思!”
公孙弘问,司马大人新修改的《平准书》,只有皇上手里才有。你怎么知道?
杜周说,张汤大人下葬,长安满城挂着红彩,上面写着这几个字。司马大人的文章一向是不胫而走的,长安城人人都知道这句话。张大人为大汉朝干了一辈子,最后就得了这么一句评语,这公平吗?
公孙弘说,皇上有密诏,叫你拿下司马迁,把他秘密下狱。
杜周大喜,好,皇上英明。像这种狗屁文人,早就该砍了他。
公孙弘说,要别人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没的,是怎么死的,你还不能处死他。皇上下诏处死之前,他要死了,你也是死罪。
杜周笑了,做这种事儿,他很有办法。
《司马迁》第五卷《司马迁》第四十章(三)
司马迁驾车走向茂陵,他最喜欢的就是茂陵大道中间这段下坡上坡路。远远看去,对面来了一辆马车,先是沉下去,一直沉下去,消失了,又从眼前浮上来,渐渐地浮上来。这有点儿像人生,一浮一沉,一饮一啄,都是天数。他开始沉下去,马车慢慢沉向谷底,一直沉下去。
茂陵的这条大道上没有车,近来茂陵人已经渐渐变得贫困了,不那么轻闲自在了。桑弘羊的新法掏空了他们的口袋,茂陵人变得贫穷了。
谷底有好几辆车,这些车迎着他,在谷底排成一排,只好停车了。他看到了杜周。杜周说,司马大人,这是干啥去?
司马迁说,回家。
杜周笑着说,不用回家了,皇上请司马大人回去。
没想到会与杜周打交道,他一想就明白了,皇上不愿意再见到他,他说,杜廷尉,我跟你走。
杜周笑,别叫我廷尉,别叫,我受不起。
司马迁愣了一愣,那叫你什么?
杜周笑得很和气,你叫我酷吏,酷吏。
几辆马车从谷底爬上来,赶奔长安。浮上来的赶车人没有了司马迁,他的那辆车给一个汉子赶着,跟在别人的车后。
监牢好像有点儿熟悉,突然明白了,还是那间蚕室。十年前的蚕室,如今成了一个特殊的牢房。房间内空无一物,四面墙都是软的,用厚厚的棉麻缠裹着,连地都包裹着这种东西,还是没有窗子,没有透气的地方。从门上隙透进的那把竹竿,会不会是十年前的竹竿呢?十年前胖老头和瘦老头就是用这根竹竿向蚕室里送气的。司马迁笑了,躺在地上,很吃惊,头脑里还满是当年李陵一家被关在牢内的情形。李陵的母亲是那么美艳,凛然不可侵犯,但是给张汤的人侮辱过了,最后一家三人都被处死在牢内。
司马迁想着,杜周那么仇恨自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一定会让他受尽酷刑。不过,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就一死了之吧。他就摸出怀里的玉石小瓶,这是求朱乙给他弄的,他要自尽而死。朱乙告诉过他,小瓶内装的是毒药。他手握着小瓶,绝不能再犯从前的过错,在受腐刑时,因为忍受不住疼痛,甚至没有力气把毒药送到嘴边。这会儿他不用再等待了,文人的自尽是勇敢的,带有一种极冤屈极愤恨的心情,死是态度,死给你看,要你知道我是男人,满腔热血,不受你污辱。想一想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有什么心愿未了,突然明白了,韩城外的续村那三个孩子是皇上给他留下的挂牵,让他不能早日弃绝这个尘世。其实那三个孩子死不死,绝不是他能够决断的,他们的生命在于刘彻的一句话。女儿与杨敞过得很好,杨敞会保护自己,也许忠儿和恽儿都能好好活下去。他最挂念的是他的书,《太史公记》什么时候能印出来,三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他念叨着,自己家中的一套肯定没了,得给人搜走。杨恽手里有一套,他一定会好好保存的。朱乙手里还有,就连公孙弘手里也有一套书。司马迁笑了,狡兔三窟这句话,用在他收藏《太史公记》上倒还合适。中国文人从一开始想公开发表自己的作品,就处在这种收与藏、烧与存、灭与传的对立之中,承受着这样的煎熬。司马迁想完了自己的事儿,觉得没什么可想的了,躺在这间牢房里,对刘彻说,你让我受了刑,我也不服。他就服下了毒药。
刘彻坐在殿上,他突然失聪了。公孙弘正讲着治国大策,刚才一句还听得明明白白,这会儿就只能看见公孙弘吧嗒着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盯着公孙弘看,绝不能告诉他们,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公孙弘说一段,他就看着太尉和杨敞。杨敞有点儿讨好,神情就靠不住,太尉要点头,刘彻就点点头。公孙弘说了老大一段话,刘彻不明白他说什么,就点头,也糊弄过去了。他就笑,用得着费那么大心思吗?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可是当他身子向前一挪,想要挪动身子时,发现半边身子已经完全麻木了,挪不动。他用眼神招呼吴事,吴事很机灵,急忙走过来扶他。他吧嗒嘴,无声地说,告诉他们……退朝,要他们先走。
公孙弘正得意,讲了一通治国大略,百官都信服,连皇上都点头。不料吴事马上说皇上有急事,命令百官退朝,马上都走开。公孙弘率百官下跪,百官一起叩拜。刘彻听不清他们说些啥。人都退下去了,刘彻能说出声儿来了,轻声说,扶我起来,扶我走,不要招呼别人。
吴事扶他,扶不起来,就哭了。皇上啊,我扶不起来你,我没劲儿,让我背你吧?
刘彻点点头。
吴事背起来刘彻,一步一步地向后宫走。宫里的人慌了,过来许多人。吴事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一直把刘彻背到后宫,放在床榻上。
公孙弘走到台阶下,轻声说,站住,等一下。太尉和杨敞就都站住了,三个人对着百官笑。百官有知趣的,停下脚步,等丞相下来先走。
公孙弘挥手,走吧,走吧。
三个人又回来。
公孙弘说,皇上情形不对,看是怎么回事儿?
恰好吴事也派人出来,找公孙弘,说,皇上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脑子还清醒,躺在床榻上,一句话也不说。丞相和太尉别动,先等等吧。过了一会儿就传了令来,不召公孙弘,召大将军霍光、大农令桑弘羊、侍中大夫金日
进宫。
李夫人听到了消息,皇上不行了,已经召集辅佐太子的大臣了。她的心咚咚跳起来。当年去甘泉宫见王太后那情景就浮现眼前。太后,太后,我要做太后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哥哥,你背着我进长安,可想不到吧?我要做太后了。我做了太后,就能把你从匈奴弄回来,我一定把你从匈奴弄回来。
突然想起东方朔的话,皇上要是不行了,就赶紧看鸽子。这会儿皇上不是要不行了吗?她去拿那只洁白的鸽子,有点儿犹豫,不敢动,但又忍不住,就把它拿下来了。她说,这会儿皇上就是不行了,我要看看你写些什么。抓鸽子的手哆嗦,还记得东方朔教她的,先把鸽子眼上的红宝石挖下来,再拆开鸽子看。鸽子有心,是用一块玉做的,玉中有孔,她把那孔调过来,一挑,就挑出来孔中的绢帛。打开一看,就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