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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立即抬起头来,继续集中精神在文件上,只说:
“请等一等。”
只好站得笔直地等。老板有令,焉敢不从?过了那么一分钟,他才掷笔,抬头瞪着我,问:
“为什么不坐下来?”
天!他叫我坐过吗?我没有回答,依然抿着嘴站立,等他叫我坐。
“请坐!”
就算审问犯人,也得赐坐,对不对?
我异常严肃地坐下来。
“我翻阅过你的财政报告,做得很可以。”不是好,而是可以,这中间有天渊之别。从前我得的评语老是最令人鼓舞的,现在不。
真是时移势易。
“我有个计划,需立即把集团的有关中国大陆部分的生意拿出来,另组一家附属公司经营,你能为我做个全面性的收支和财务方案吗?”
“好。”我想一想,问:“员工是否把原有的过档到新公司去?”
“不,不是全部,不过这不影响你的方案吧,你把需要的人才与工资计算到新公司便成。”
我点头,意识到或有一场公司风暴了,开设新公司不是全部沿用旧人,那么怎样安顿他们?
一想,心里头就慌张起来。
会不会殃及池鱼,连带一些工作在中间地带的员工都受到牵连?譬方说,行政、法律、人事、公司秘书与财务等部门,一向都是兼顾集团内各种业务的,是不是在新公司里头,另行以独立身分处理了?
不得不以此相问。因为痛痒攸关。万一归慕农新官上任,要大肆整顿集团内的人事,乘机铲除异己,放置心腹也是可能的。
若果真如是,怕我也在被取代之列。
我忽然怒向胆边生,竟瞪了归慕农一眼。这是个跟色魔为友的人,还能是干净的人吗?常言道:未看其人,先看其友。这一定是条道理。这种人应该耻与为伍。可是,在他还没叫我走之前,我还是笔直地坐在他的办公室内,亦即是驯服在他的权势范围内。
多么的不争气。
如果阅生本事大一点,我根本就不用受这起窝囊气。很简单,回到他的出入口贸易公司内,以老板娘的身分帮他抓紧一盘账,不知有多好,多自由,多潇洒。可是,阅生的公司规模这么小,说句坦率直接的话,根本雇用不起我。
现今我的年薪是八十万,还有各种退休金与公积金津贴。最吸引的是凡是部门头头,不管是否从外国聘请到港,都一律有房屋津贴或低息贷款让我们供楼,这重福利刚好可以供我们现住那层近二千呎的住所。还有,就因为由集团提供低息供楼的福利,才能让我们同时可以多买一部欧洲房车。每次阅生开着奔驰见客人时,是对他的业务多少有帮助的。最起码,业务对手对他平添了一份信心。
越想越慌、越乱、越不知所谓。
竟连汤阅生都怪责起来似的。
为一个只不过是上司的男人而嫌弃起丈夫来,是不值得的。为一段可以随时转易的关系而侵扰了另一段生生世世的感情,更是太轻重倒置。
因而,对眼前的归慕农益发没有好感。
他这人也真是没礼貌,彼此才不过是缄默了不到半分钟,他就拿眼盯着我,像要把我的心事看穿似的。
归慕农终于开腔打破了沉默,说:
“还有什么要问我的没有?”
这才蓦地想起要把原先想好了的问题提出来。
归慕农答:
“你问得好,新公司是否沿用集团内的行政人员,我还得想一想。好的同事不论是拨归哪个公司名下,也一定受到重用,否则乘机改组未尝不好,你认为呢?”
居然如此公开心意,叫我们这些下属怎么答话。
我只能苦笑,答:
“我这报告什么时候呈交给你?”
“去年。”他笑着回应。
“什么?”
“这改组的工作老早就应在去年做了。”
这无疑是对韦约翰间接的指责,指他没有干好份内事,及不够英明处事。
人一离职,即遭恶评,真是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我点头说:
“好,我尽快交卷。”
归慕农点头称是,我这才说:
“没有别的事了吧?”
归慕农答:
“没有了。”
我便站起来告辞。我才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就已通身舒畅起来。在上司面前干活真不是易事,肯定惨过担泥。前者是精神极度紧张,后者只不过是体力尽情虚耗,什么时候都是前者更辛苦;后者呢,回家去可以睡上一大觉。但像今天,归慕农的态度就会叫我起码三天三夜睡不安宁。
才只差一步就踏出的办公室去,就被他叫住了:
“汤太!”
我回头。
只这么蓦然回首,就发觉归慕农看我的眼神十分稀奇。实实在在形容不出来,太不像一个上司对下属的模样,当然也不似是一般普通朋友,是有半点惊骇而带嗔怪的味道。
这个感觉,是解释不来的。
“什么事?”我问。
“你刚才见了陈清华?”
天!
是祸是福由天定,是祸躲不掉。
我只有点头。
“他刚才来看望我。”
“嗯。”肉在砧板上,只有静候裁判。
“他告诉我,刚到你的办公室去讨论一些私人事。”
跟陈清华这种人有私事可议,简直是侮辱。可也不便解释,只支吾以对。归慕农再说一句:
“香港地,地少人多,总是多共同的相识。”
“是吧!”
我看他再没有表示什么,就引退了。
通身的毛孔由紧张而再度松弛,这种苦只有职业妇女才知道。
晚上回到家去,把解约书与机票钱交到莉迪手里去,她竟泪盈于睫。
“太太,不知怎样谢你了!”
我拍拍她的肩膊,没有说什么。
“太太,我将竭力做好我的工作,请你放心。”这当然是放心的,我不放心的事,谁也无能为力。为了莉迪而开罪了陈清华,再而开罪了他的好朋友归慕农,那才是致命之伤。
救了人,害惨自己。
“太太,你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我写给你两个名字,是我的大学同学,在劳工处及移民局做事,你且把转工手续办妥,据我所知,可以申请半年后才履行转工要返回原居地的规定。”
莉迪连忙点头,开心得哭笑不分,说:
“我可以回家去看亲人,又可以回到香港来赚钱了。”
看到她的这副表情,心生感喟:算了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总是有能力及条件照顾自己的人,能帮了胼手胝足干活的女性,总是责任。
懒得再把此事在阅生跟前提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怕他在家姑跟前一聊,会惹出什么大是大非来。
毕竟莉迪有如此悲惨的遭遇,还是瞒着其他人好,最低限度别让她更自惭形秽。
况且,近这些天来,阅生怕是很忙,下班后都没有回家来吃晚饭,老是搞到三更二鼓才回来,商场的应酬特别多。
尤其他做大陆生意的,更是忙得很。很多时,他回来,我已熟睡。这几晚床头放着萧红的书,老逼这自己念完它,总是念不到几页就门恹恹地睡去了。
早上,我总比阅生早起床,因为习惯了陪两个孩子吃把早点,目送他们乘校车上学去。
身为职业妇女,时间真是捉襟见肘,一定要刻意用心地把时间挤出来,才能与家人作伴。
一天之内,我如果还不抓紧早上时间,与儿女相聚片刻,很可能整天都不能与他们见着面。
下班通常已是晚饭时分,遇有社交应酬,回家去就已十点到十一点间,小孩子老早睡熟了。
就像今儿个晚上,我就约了老同学余小蝶吃晚饭,若不是今天早起,就错过了母子谈心的机会了。
育智这天格外精神奕奕,莉迪一叩他的房门,他就醒过来,快手快脚地穿好校服,端坐到饭厅上等我和育德吃早餐。
这真有点反常。平时他们两兄妹都有赖床的习惯,屁股贴在床上就永远爬不起来似的,很有些时要我发一点脾气,才能生出效应来。
我于是好奇地望育智一眼,见他神情开朗、眉舒目笑的样子,漂亮得令我这做妈妈的都觉目眩。
于是我忍不住问:
“有什么喜事发生了,育智?”
儿子睁大了眼睛,盯着我,说:
“妈妈,你怎么知道?”
我笑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在问你呀!”
育德也笑,说:
“你是妈妈肚子里钻出来的,她什么都知道。”
“那就是说真有值得高兴的事了。”
育智微昂起头来,才那么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因着这个动作显出了英伟相,真令我这妈妈高兴。
育智是很有点像阅生年轻时的那种志得意满、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的。
这样说好像阅生现今没有了那股迷人的飒飒英气似的。
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阅生现在三十多岁,人是中年了。在社会上混了这十多年,怎会不显疲累,尤其是年纪轻时,走出学校大门,就托庇老板门下,只须勤奋工作,毋须担戴风险,体力劳动不比精神负担教人易老易倦。正所谓东家不打打西家,心无牵挂,还加上有大把青春押阵,是颇能顾盼自豪,毕露锋芒的。
如今不同了,创业后经营生意,每逢银行利率向上调整一点,我看阅生的脸就拉长一分。香港这阵子政情变幻,那彭定康的政改令到工商界中人看不到较长远的清晰前景,已把很多本来乐意冒商业风险的人都煞住了,阅生就曾为此而沉思过不知多少次。
生意的成败是他的灵魂,真难以轻松潇洒得来。除非已站稳阵脚,可是阅生又未到阶段,重重隐忧于是折损英气。
儿子终于提高嗓门宣布他的喜讯,这才把我的心神拉了回来。
他说:
“妈妈,我被老师选了当班长了。”
“是吗?那太好了!恭喜你!”我拉着儿子的手,给了他一个吻:“一定是你平日表现好才被选的,是吧!”
育智慌忙点头。
育德呢,反应是奇特的,意作了个无可无不可的苦笑状,这个跟她年龄不配衬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滑稽,老实说,还带一点反效果。总的一句话,教人刺眼,看着不舒服。
都怪那些电视台的节目,小孩子过分的凉薄与沧桑,就是来自这些世纪末的大众传媒教育。
育德现今这副有着憎人富贵意识的表情,得自什么地方呢?不言而喻了吧。
我赶紧拍拍她的头,把她“纳入正轨”,说:
“育德,快给你哥哥道贺,你得支持他做个好班长,给他鼓掌打气。”
“要他自己争气才成。”
育德竟这么说,怕真有三岁定八十这回事,女儿将来会是铁嘴鸡与小辣椒。
我还未回答,露茜就拔直喉咙从大门叫起来:
“还不快快出门了,校车要到了,上星期学校登了通告,睡迟到都不着校车等候的。”
原本还打算教训女儿两句的,被露茜这么一催,也就算了,赶紧拍拍他们兄妹俩,示意他们启程。
目睹露茜把育智与育德带下楼去,心中轻叹:职业女性要同时成功地做一个好母亲真难,根本时间不够分配,心中明明想好说的一番教训话都无从宣泄,今儿个晚上又有应酬,就得待到明天早上才能见那十分钟了。
很多事是要趁热打铁的,一冷了,在提出来讲,只会觉我这做母亲的噜苏婆妈,功力就起码减半了。
晚上,我跟老同学余小蝶有约,寻了跑马地一间酒店的餐厅吃饭,图个静局。
余小蝶跟我是大学同学,情谊与庄婉容、何慧心、邵敏聪、杨展雄、萧红等都一样,不是百拜之交,却相当谈得来,在很多情事上都做到互相信任与关怀的地步。
也许这种友谊的关系与态度与我的品性有关,我是温情,而非热情。
与余小蝶谈起这个来,她竟翘起拇指赞我说:
“希凡,你就是这方面棒!”
“要我今儿个晚上负责结晚饭账,不用耍这种手段。”我笑道。
“不,我是认真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已相当了得,不浓不淡,有若温水,更棒。你就是这个样子,看,个个老同学都跟你要好,你也对我们个个好,是不?”
我没有做声,想想,好像情况也是这样的。
“当然,我实话实说,希凡,也是由于你处处肯帮人,而又未反过来求人帮过你,这对保持友谊是相当重要的因素。”
我微微一愕,情不自禁地说:
“要是这么说,就令人有点心灰意冷了。”
“我们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还能不面对现实吗?”我无言,只有点头。
“就像我,不是屡屡得你指点关于财务上的问题吗?自创业以来,得了你这个免费顾问,才有今日。”余小蝶一派认真地说。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