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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汤阅生,生命中只有一个沈希凡。
现在的他,不。
什么都可以,且乐于与人分享,爱情不可以。一旦乐于分享,那不是爱情,而是人情而已。
虽是害怕醒来的感觉,也得醒来,于是我慢慢地爬起来,整装外出。
街道上有着微微的清冷,毕竟已是初冬时节了。
寒意在清晨更浓,尤其对于心内已然没有了温暖的人。
那种觉得自己可怜、渺小、孤单、寒酸的感觉,油然而生,太不好受了。
我踯躅一会,很下意识地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坐了进去。
那司机回头瞪我一眼,用粗暴的声音发问:
“要到哪儿去?”
我茫然,一时不晓得如何回应。
实在不知何去何从。
“究竟要到哪儿去?你不说,我怎么开车?”
我不期然地把住家地址讲出来。
司机一直嘀咕着,觉得他载了一个冒失鬼。
他并没有这就放过我的意思,我只不过回答迟了两秒钟,就被视作白痴,这是待客之道吗?
真奇怪!我忽尔笑了起来。
一个人开始倒霉,会得头头碰着黑,真使人气短。
连坐一辆计程车,都惹别人不高兴。
下了车,我并不打算回家去,只站在大厦对街的转角处,一直候着露茜把孩子们带下来乘搭校车。
他们是要比汤阅生好早出门的。
果然,不久之后,我看到育德和育智出现了。
像久旱之后的甘霖,我兴奋得很,于是飞扑过去,双手捧着了女儿的脸,热烈地吻着,在回头一把将儿子抱着。
“妈妈,你昨天没有回家来?”育德问道。
“妈妈有事,要暂时住在外头。”
“是不是要跟爸爸离婚?”儿子问道。
我愕然,问:
“是爸爸回来给你们说的?”
儿子摇头。
育德接腔:
“不,是奶奶说的。”
“她怎么说?”
“她告诉我们,这是意料中事。”
天!意料中事?
原来全世界都知道什么事在发生着,只除了我。
人们等着计时炸弹爆炸,都热闹而紧张地围观着,那包括了我的家姑,以及汤阅生整个写字楼的职员。
这只证明一点,汤阅生跟曾慧的事,在他的生活圈子内并不避嫌,老早公开承认。
只有把我蒙在鼓内。
我默然。
“是不是要离婚?”连育德都这样瞪大眼望着我问。
才不过是十岁上下的孩子,对离婚这回事,看得轻松,问自己的母亲是否要离婚,自然得像问我是不是今晚下班后去看戏。
我苦笑,说:
“你们奶奶还有什么话?”
“她叫我们有心理准备。”
那么,是准备迎接新的家庭成员,还是准备要适应父母的各处一方呢?
无论如何,家姑已表了态。
她是接受儿子这个移情别恋的事实,且认为另起炉灶是不能避免的事了。
未经审讯,就已判罪的例子,莫过于此了。
我竟夜外宿,家里人没有一个关心,且没有一个觉得是意外。
正不知如何下台,校车来了。
我跟孩子们挥手道:
“再谈吧,你们先上学去。”
目送着孩子离去,回头我看到露茜以惶恐的目光看着我。
“太太,要回家去吗?”
我忽然想起:
“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露茜点点头。
“来,我们到附近的冰室去。”我说:“我还没有吃早餐。”
吃早餐的胃口倒是没有,可是,一坐下来就灌了一杯黑浓的咖啡,下意识叫自己提起精神过这一天。
“太太,我知道你本身已有麻烦事,不好把我们的困难再加在你的身上。”
“不要紧,露茜,我们是多年宾主了。”我说。
“太太,我真的觉得莉迪很可怜。”
“什么?莉迪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还没有。”
“是不是她以前的男雇主还来骚扰她?”
对方点点头。
“我并不会就此便放过对方的,如果他敢再踩上门来动莉迪半根毛发,我就跟他拼了。”
“不,不是他上门来,可是,她的祸事的确由他而起。”
“究竟什么事?”我急噪起来。
露茜面有难色,继而微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看样子,真有件麻烦事发生了,不然,露茜的表情不会如此复杂而紧张。
“是祸不是福,也叫没法子的事,是吗?”我说:“露茜,你就爽爽快快地把疑难讲出来吧!讲出来能想到办法解决的话,已是万幸。”
有些忧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其情更惨。
露茜终于说:
“莉迪怀孕了。”
我没有作声。
两个人一时间沉默着。
我下意识地拿起咖啡杯来想喝一口,只觉得喉咙有着干涸的感觉。
然而,咖啡已经喝光了。
我扬扬手把侍者叫过来,道:
“再给我一杯咖啡,黑的。”
然后,我静坐着等那杯黑咖啡。
世界上悲惨与麻烦的事不绝,多可惜,受害的好像是女性居多。
咖啡终于来了。
我呷了一口,才讲得出声来:
“莉迪她打算怎么样?”
“不知如何打算,只有向你求救、求助。”
我叹了一口气:
“孩子是她的骨肉,没有人能替她出主意,是不是?”
我的回答已经说到关节儿上头去了。
“莉迪不想回菲律宾去,她更不能让未婚夫知道她怀孕这桩事情,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那就是说,她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说。
露茜低下头来,说:
“太太,如果我们晓得门路,就不用麻烦你了。听说过境到大陆去谋求解决比较安全,然而,我们申请到大陆去并不容易,签证很麻烦。”
我叹了一口气,问道:
“莉迪有这个念头了?”
“除非你能为她想到其他两全其美的办法。”
“孩子是无罪的。”我这么说:“有很多人想要小孩子而不可得,怎么有了孩子的人又如此狠心?”
“太太,生下来不能好好教养,或者好好教养了仍不能确保他好好生活,也是惨,还不如不生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露茜。
只不过是一个菲佣而已,她何以有这种智慧。
当然,露茜是个大学毕业生,这一点,我倒忘了。
在菲律宾,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每月才不过一千元,来香港当佣人,政府规定最低限度可以有三千二百元的收入。
都是环境逼人,没法子的事。
“告诉莉迪,我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她愿意有一个亲生的孩子,那就在香港把孩子生下来吧,否则……”
露茜立即答道:
“现今连你都不在家里头把持大局,我们怎么能把孩子生下来养。”
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我说:
“好吧,让我去安排一下。”
露茜说:
“事不宜迟了。”
这句话是紧要的,越迟只有越危险。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间接操刀去杀害一条生命,如今竟在毫无心理斗争的情况下答应下来了。
活脱脱像帮朋友订一张飞机票或买一张戏票似的。
如此的轻而易举!
我只不过回到办公室去,打开一张报纸,满目就是那些为失足女人解决问题的小广告。
然后,我随便挑了一个电话,为莉迪挂了号,预约时间,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今天,世界是残酷的,对生命的去与留,不生惆怅,不起涟漪。
要来就来,要去便去。如此的无缘无故,无因无果,不着痕迹,不会依恋,不上心扉,不留印记。
唉!
没有什么事在大太阳下于本城发生而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这包括莉迪以及她家主人的遭遇。
生活中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不遂心、不称意,都不可以称之为不幸,只能叫人心中翳闷,嘴里轻叹,并不适宜流泪痛哭,呼天抢地,怨天尤人。
就在翌日,我把莉迪约了出来,陪着她到湾仔一间小诊所去。
在走上去诊所之前,我问道:
“莉迪,你还需要考虑清楚吗?”
莉迪咬一咬下唇,说:
“不是已经来到了吗?已经约好了医生了。”
然后莉迪又问道:
“他是医生吗?”
听她这么一问,心头一阵凄酸难忍,紧握着莉迪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莉迪很认真地点点头,说:
“我不怕,我觉得自己命不该绝。”
我奇怪地望莉迪一眼,那“为什么”三个字就是问不出口来。
莉迪大概看得懂我的眼神,她说:
“如果我今天就这样死去,上天未免对我太不公平了。根本都不是我的错,是吗?”
“是的。”我眼中忽尔含泪,低下头来,不敢直视莉迪。
但愿她说的话会实现,上天不应对那些没有做错事的女人加以太多的惩罚。
那不公平。
我陪着莉迪走进了那间小小的诊所,把诊金交给了办登记手续的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年纪不轻了,大概四十过外吧!接过了钱,一张张挺直的一千元面额钞票,一熟练的手势点数两次,然后白了莉迪一眼,对我说:
“是你家的菲籍女佣?”
我点头。
“雇用菲佣的问题真多,这种年纪轻轻的,样貌又长得可以的菲律宾女人,哪会是来香港打住家工的,真是骗鬼吃豆腐,只有白痴才会相信她的,真是自惹麻烦。”对方真的一点不留余地地谩骂个痛快。
实在令人难受。
边接人的生意,边生怨怼,怎么说得过去呢?
回心一想,谁不是这个样子呢?
汤阅生也是一边用着我的房屋津贴与低息贷款,去供他住屋的房产按揭,一边对牢别个女人谈他的恋爱。
世纪末的风情根本就是这个样子。
幸好莉迪听不懂对方的广东话。
她被带进去做手术,我忽然心慌意乱起来,打算跟着陪她走。
那位办登记手续的姑娘瞪了我一眼,微喝一声道:
“你坐在这里等。”
“我担心她。”我答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里头不是表演魔术,有什么好看?一下子功夫就能出来了。”
没办法,我只好抱一抱莉迪,安慰她道:
“一会儿就没事了。”
莉迪点头,跟着姑娘走进去。才走到那房门口,她又蓦地回转头来望我,那眼神竟是凄怨的、惶惑的、无助的。
我冲前去,再抱着她问:
“你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我一样可以带你走。”
莉迪红了双眼说:
“不,我不要怀不是我所爱的人的孩子。那不是我的精血,只不过是一组无意义的细胞。把一些对自己生命起不到良性作用,且会造成负累的细胞切除是无罪的,是吗?”
我震动了,连连地拍着莉迪的背,轻声说:
“进去吧!医生等着了。”
现在的女性,所要承受的苦难与考验,说多少就有多少。
那远在一方的莉迪的男人,有没有想过如今的莉迪,为了生活,为了栽培他完成大学学业,为了组织他俩将来美好的世界,而受了多少折磨,多少困苦,多少惊惧?
都是一个又一个女人为了男人而牺牲的例子。
我的心冷得如一池冬日的冰水,无法温热起来。
是不是每当自己蒙尘遇难之时,张眼望向世界,都只望到灰蒙蒙的一片?
最低限度,让她平安。
我的祷告,显然被接纳了。
大概过了一小时左右,莉迪就从里面走出来。
“可以回家去了。”那位姑娘说。
“她不需要躺一躺?”我问。
“回家去躺个够吧!我们这儿寸金尺土,要做生意。”对方这样回答。
我陪着莉迪走出去,殷勤地问:
“莉迪,你怎么样?”
“没有什么,太太,很好,一切都很好,又一个问题迎刃而解了。”
“我送你回家去,你就给奶奶交代说,你感冒了,躺几天才好工作。”我这样嘱咐她。
“谢谢你,太太。”
当我们齐步走出诊所,在那长长而昏暗的走廊等待升降机时,竟迎面走来一个面熟得很的女人。
我是认识她的。
才这么一想,整个人就呆住了。
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怎么会是她?
我忽然慌了手脚,还有点晕眩,人开始觉得摇摇欲坠。我轻喊:
“莉迪,扶着我。”
莉迪立即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膊,有握紧我的手,说:
“太太,你脸色很差。”
“有点晕,觉得很虚浮似的。”
升降机就在这时开了门,站在我身旁的曾慧一个箭步走了进去。
莉迪慌忙按住了升降机的掣,要跟我一起走进去。
我说: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