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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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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这就是城市!
  她知道,只要花上几角钱,再乘上几站公共汽车,自己就是真正地投身到城市的怀抱中了。如果村里那些早几年就闯荡出来了的小姐妹们说得不错,那么,一百种好命运,一百种将属于她芊子的一种比一种光明一种比一种荣华一种比一种富贵的好命运,肯定的,正在城市的怀抱中殷殷地期待着她呢!
  但她一时还是有些懵懂。
  内心里也还是多多少少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完全是由于老广泰的死造成的。
  老家伙干吗找死呢?
  活该!
  省得他活着,又企图把翟村的人们都找回去重新种地!
  “你叫芊子吧?”
  芊子一扭头,见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她点了点头。
  “从翟村出来的?”
  她又点了点头。她还没从懵懂状态缓过神儿来。眼前的热闹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了。
  “跟我来一下。”
  对方一把抓住了芊子手腕。她有些稀里糊涂的,就被扯到一辆吉普车前,推上了车。
  开车的问:“就是她?”
  那男人说:“没错儿!”
  “我真想扇她几耳光!”
  “开车吧!”
  于是吉普车开了……
  于是城市的边缘区域那一种其实很混乱的情形,从车窗外飞快地向后倒退了……
  芊子心里有点儿明白了几分。
  那男人从兜里掏出证件,举在她面前,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
  “十几了?”
  “十七……”
  “才十七,就能想出那么不要脸的计谋了?心就变得那么狠毒了?”
  “叔叔,我没犯法。真的,是更生他碰落了油灯……”
  “住口!你他妈的知道吗?你姐夫那个弟弟,他交待了实情之后,就精神失常了。”
  “可是真的是因为他碰落了油灯……”
  芊子有了什么主意,将一只手伸入兜里,掏出块口香糖往嘴里一塞——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县公安局的人的脸看,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对方会叫开车的停车,和颜悦色地放她下车……
  她起劲儿地嚼着……
  然而奇迹却并没有发生。
  “妈的!你个……小潘金莲!还嚼口香糖!还这么望着我!”
  对方从兜里掏出什么亮锃锃的东西,咔嚓一声,铐在她手上……
  芊子觉得腕上一阵冰凉,一阵钳疼。
  她没低头朝腕上看。而是将目光望向了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杨树,一片片绿色的田地从车窗外飞快地朝后闪……
  她刚刚接近的城市,早已被吉普车抛在远远的后面了……
  芊子突然失声大叫:“娘啊!娘啊!快来救救我呀!亲娘呀……”
  比她娘在“失火”那一天夜晚的叫喊更加凄惨,更加令人听来毛骨悚然……〖〗〖HT5〃K〗尾巴〖〗〖〗弧上的舞者〖〗列位,我所遇到的问题,十分……怎么说呢?……十分的……十分的那个!很麻烦,很严重,使我恼羞……但是又没法儿成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向谁去怒,倘非要怒,那么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当然是不愿怒我自己的。我已经很无辜很委屈了嘛!我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个人,人缘儿挺好的一个人,日子过得挺顺心的一个人,某一天无意之中发现,发现自己……可能正在长出着尾巴,不,不是他妈的什么可能不可能,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因为它,我指的当然是尾巴,从我骶骨那儿长出着的尾巴,已经六寸多长了,那么他,也就是我,究竟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列位,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们是稍有同情心的,难道你们竟一点儿都不同情于我吗?我的尾巴它现在还继续在长啊!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停地在长着啊!不屈不挠而又“发育良好”地在长着!长速比豆芽慢点儿,比一个婴孩的成长却快得多……
  列位,你们说我可怎么办啊?
  但是我又跟你们扯什么他妈的同情不同情的干吗呢?其实我内心里根本就不曾指望列位同情于我。甭说一点儿,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都不指望!如今金子、珠宝和钻石早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了,从商店的柜台里,到一切形式的广告中,到女人们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儿上,比比皆是,足镯的广告早已出现了,也就是说不久金子、珠宝和钻石,将成为女人脚腕上的玩意儿了。而同情心却是相当稀罕的东西了,我怎么会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将相当稀罕的东西给予我呢?何况我怀疑列位自身并没有!
  甚至的,我想像得到,列位正因了我的倒天下之大霉,而幸灾乐祸,而无比快感哪!咱们中国人的这一德性,我是深深领教过的。我认为列位是完全有权力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感而幸灾乐祸的,我尊重列位这一种权力,我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求列位在快感和幸灾乐祸的同时,表现出稍稍的耐心,听听一个可怜之人的诚实无欺的倾诉!这起码能营造些个世道的虚假温馨不是?再者说了,从我的倾诉中,你们将肯定获得更大的快感更进一步的幸灾乐祸,既满足了我的倾诉愿望,你们自己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不算吃亏,列位何乐而不为?
荒弃的家园(17)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我这厢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么?——又不是癌,装的什么可怜样?
  列位啊列位!我的至亲至爱的同胞们呀,果然是癌,我倒泰然处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并论的吗?生癌的人可笑吗?滑稽吗?值得自己感到羞耻吗?不会的呀!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还没冷酷无情到这种地步啊!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还是作家,他的尾巴就会使他变得可笑变得滑稽了!就会使他自己感到非常羞耻了。古今中外,长尾巴的作家,“史无前例”啊!没法儿掖没法儿藏的呀!早几年一个“毛孩儿”,都被新闻媒介“炒”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人人知道。一个长尾巴的作家,还不被“老记”们给“炒”焦了“炒”糊了呀?!
  “返祖现象”?没什么可惊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非是什么“返祖现象”,和“返祖现象”丝毫关系都没有!
  动外科手术割了去?烦恼就从此根除?
  如果动手术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问题是绝对的不可以动手术啊!
  列位,还是听我细说端详吧!……
  那一天上午,我进行了几千字的小说创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觉,听到有人敲门。很轻,很文明的敲法儿。
  我起身开了门,见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纪差不多,一张严肃正直的脸。女的二十多岁,挺秀气。
  男民警问:“梁晓声家?”
  我说:“对对,正是寒舍。”
  女民警问:“您就是?”
  我说:“对对,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问:“可以进屋谈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可以。”——心中不免疑惑。这么二位陌生民警来访,可能意味着些什么呢?头脑中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近几年的行为,自忖没做犯法事,忐忑之感稍解。
  时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节,暖气已停,室内冷阴阴的。但他们进了屋后,我却顿觉燥热起来。分明的,温度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请他们坐下后,身上燥热得不行,赶紧地重入小屋去,脱了毛衣,只着一件衬衫。
  当我又出现于他们面前,那女警便瞧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而那男警,则倒背双手,俯身看我铺陈在桌上的文稿,双手中的大黑壳夹子,轻拍着自己后背。
  我问:“两位有什么公干?”
  那男警转身望我,反宾为主地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于是我坐在一只矮凳上。有意将沙发礼让给他们。
  他们倒也不谦让,男警先坐下,示意女警也坐下,将夹子递给她,淡淡地说:“开始吧。”
  于是那女警翻开了夹子,从夹壳上取下笔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觉得脸上忽地一阵热。不是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的结果,再腼腆的一个男人,仅仅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看,脸上也不至于热到我当时那种程度。完全两码事儿。两种热法儿。再说我又没赤身裸体。那仿佛是被热吹风器直接对着脸上吹的一种热法。
  男警也将目光盯在我脸上了。我顿时觉得脸上加倍的热。热得脸皮仿佛会立刻结起一层痂似的。
  女警说:“您可以坐远点儿。否则一会儿你就受不了啦。我们也尽量体恤你,不多望你。”
  于是我将矮凳挪得远远的。重新坐下后,心中疑团百种。搞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使我家温度升高,使我身上燥热脸上也灼热得不行。
  男警这时掏出了一副墨镜戴上问我:“觉得热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他戴上黑镜后,尽管目光仍望着我,我毕竟觉得脸上承受得住了些。
  “职业?”
  “作家。”
  “作家?具体点儿,究竟属于哪一行?”
  我想这两位民警同志可真怪!怎么连作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明知故问?犯不着的嘛!于是我谦虚地相告,作家的专职一般是写小说的。当然也有写戏剧的写影视的,又称为编剧。作家和编剧,属于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两类人。按时下的说法,统称“码字儿”的,一谈到“酬”的问题,免不了向他们抱怨了几句小说稿费多么多么低而编剧稿费多么多么高的不合理现象。
  男警竖起手掌,制止我抱怨下去。接着对女警说:“记吧,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当属A级三类。”
  说完对我大摇其头。有惋惜的成分,也有厌恶的成分。
  我一听急了,我说:“同志,你不能这么给我也就是给作家下结论啊!不错,我们的职业,是要求我们经常编出一些故事,骗人们的感情投入,骗人们的眼泪。但是人们的心灵,往往很需要这一种欺骗的呀!这一种被骗的过程,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的心理过程嘛!我们的职业,那是同制造和传播谎言完全……”
  那男警又竖起手掌,再一次制止了我。
  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对我选择的将终生从事的职业,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诽谤与诬蔑性质的错误结论之后,还不许我替自己也替作家这一种职业进行辩护!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当然要生气的!
  我急赤白脸地说:“好,我不和你们理论了。两位,现在我要看你们的证件!”
荒弃的家园(18)
  “证件?”——那男警将脸转向了女警,耸耸肩。
  那女警微笑了,微笑得十分可爱。
  她说:“我们没有证件。”
  我说:“没有?那我可有理由怀疑你们是冒牌的了!”
  她又微笑了。口吻温良地说:“是的,你有理由怀疑。”
  男警说:“而且,你怀疑得对,我们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们两位都不是人?这话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也笑了,是冷笑。
  “那你们究竟算什么东西?鬼?妖精?”
  女警郑重地说:“我们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们强调我们不是人,是按照你们地球人的思维逻辑而言的。我们来自另一个星球。”
  “另一个星球?”
  “对。”
  “说了你也不知道。”
  “怎么来到地球的?乘不明飞行物来的?”
  “我们到地球来,并不需要乘什么,想来,凭意念就来了。”
  “哈!哈!……”——我霍地站起,突然一板脸,指着房门说:“两位,不管你们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们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管你们的企图是什么,都他妈的趁早玩蛋去!否则我一拨电话,三分钟后真的民警会赶到,你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女警缓缓地将脸转向了男警。
  那男警缓缓地摘下了眼镜。
  倏地我觉得前胸有两处像被烧红的铁钎子捅了两下,本能地朝后一跳。低头看时,见我的衬衫上已出现了两个洞,露出两点灼红的皮肤。
  妈的!跟老子来这套!无非是什么“特异功能”之类的小把戏,老子不信旁门左道,不信邪,也不惧邪!
  我顺手从墙上摘下了宝剑。那是多年前从外地买回来的。原本是为了健身的,却一直没再动过。不想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打算抽出来,威慑他们,喝令他们立刻从我家滚。不料一抽,没抽出来。再抽,还是没抽出来!什么他妈的宝剑!也没沾过水,居然锈住了!
  那女警瞧着我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好玩儿似的,扑哧掩口笑了。
  那男警则轻轻对我吹送过一缕气。
  于是我周身一热,竟被他妈的“定”住了!想不到对方还会“定身法”!但他似乎“气”下留情,因为我的思维能力仍保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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