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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子明白了,往后,再不劳烦平靖王爷。”
平靖王爷四个字,字字重愈千斤。在后来的所有时间里只要偶然想起,都能压得瑞香透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只知道自己的确是,欠了阿翎。
就算没欠过,那又如何。
凭自己这样的身体,能够给予阿翎什么样的承诺?
“再不劳烦……平靖王爷。”阿翎说,再不劳烦他。
可是她肯为了伊吕回来求他,她肯为了伊吕一步一步算计他,她肯为了伊吕重新叫他瑞香,她肯为了伊吕向他下跪!
瑞香闭目半晌,觉得胸口一阵闭塞的寒意涌起,堵得自己呼吸困难,气息仿佛都停滞在了胸口,再也动弹不得,脑中一晕,就头重脚轻地摇晃起来。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霍然睁眼,却见伊吕一脸的担忧紧张,犹豫道:“你……没事吧?”
瑞香一张口就是嘴角一弯,又笑了出来:“没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还没有差到这个地步。此处说话不便,池边又阴寒,伊统帅如果方便的话,能请我去府上坐坐么?”
伊吕见他脸色的确不好,尽管瑞香手中的暖炉依旧温暖,但他刚才触到的手腕皮肤却冰冷异常,仿佛永远不会再有温度。当下只得道:“如此还请王爷屈就一下去舍下休息。”
瑞香道:“多谢。”声音虚软而疲累,却是真正的什么都不想说了。
伊吕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半扶着他半抱着他向外走去。看着瑞香靠在自己胸口的脑袋和苍白的脸色,他忽然起了一种莫名的想法。
平靖王……是个可怜的人。
红颜兵符 第十一章 流媚
坐在伊吕的马车上,瑞香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朝伊吕一笑:“对不起,把你吓到了么?”
伊吕僵硬着脸,木然摇头:“伊某好歹也是个武将,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瑞香又笑了笑,摩挲着怀中的暖手炉,低下了头。听风那孩子现在大约正心急火燎地找自己?回去少不得被信铃一顿骂了。不过能去趟伊府也是件好事,他对那位流媚姑娘还是好奇得很。
“我身子总是不太好。这样伊统帅大概能打消我装病来讹你梅子的疑虑了。”瑞香低声道,“我想生病的话实在不用处心积虑。”
伊吕无言。若不是确定眼前这个是平靖王,他实在难以相信皇上最宠爱的皇子是这副模样——弱不禁风,没有皇子该有的骄矜之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笑。
他轻声道:“这是伊某错言,还请平靖王不要怪罪。这么多年来也未有御医为王爷调理身体么?”
瑞香浅笑:“谈什么调理呢。从小如此,幸而生在帝王之家,总算不会窘迫,隔三差五就被人用各类补药诊治,什么成人形的人参等等,给我用了也只是白白浪费。如今我一人独居,府中几乎无他人,常年照顾我的侍从也早知我的习惯,做事都很合我心意。这几年清静安谧,反而是好了很多。”
伊吕摇头道:“早知你的习惯?那侍从只怕也是个粗枝大叶的。”
“哎?”瑞香惊讶道,“伊统帅何出此言?”
“伊某虽是一介武夫,可还不是瞎子。”伊吕叹息道,“王爷你……双手的确是富贵人手的样子,皮肤白皙细致,一看就没有干过重活,可是也因此,你手指间的那些淤痕、伤口,就显得打眼得紧。作为照顾你起居的随身侍从,若是这点都没有注意到,实在是把你照顾得不怎么样。”
刚才扶着瑞香上车时他无意看到瑞香的手,手指修长,手上的皮肤都柔软光滑,可是指尖却有不少星星点点的淤痕和伤口。他起先还不明白这些伤是从何而来——直到瑞香无意识地用指尖扣紧了暖手炉的边沿。瑞香想来是养成了习惯,身体不适时总是强忍,忍到难耐时就下意识地扣紧常抱在怀中的暖手炉——指尖细嫩的皮肤又怎抵得过那紫金的炉边。
也难为瑞香看起来病弱,刚才兀自脸色苍白,却一句呻吟都不曾有。
这个人是从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才能形成这样的硬气。伊吕见过宫中的皇子们,莫不是眼高于顶,手指上划破一个口子就恨不得要嚷到天下皆知。瑞香是怎样……才能变成这样即便是痛苦难受也狠狠地自己把呻吟吞咽下去,不叫人发觉的呢。
伊吕看着依旧微微笑着的瑞香,觉得自己仿佛看着一头先天不足的病弱而无法成为百兽之王的狮子,却依旧有王者之风,就算受伤了也依旧是百兽之王,不要任何人怜悯也不要任何人帮忙。
瑞香怔怔地看了自己的手一会,笑道:“这等细枝末节,也难为伊统帅竟能注意。不过是我自己不愿叫人发觉,侍从粗枝大叶一些,倒也正合我意。太过细心的,只怕就被我早早辞了去。”
伊吕喟然半晌,才嗫嚅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王爷应当爱惜自己。”
瑞香欠了欠身,道:“瑞香多谢伊统帅关怀。”
伊吕一早知道这位平靖王因受宠而名字都与宫中皇子们不同。皇上的儿子们都行安字辈,而女儿们都行宁字辈,唯有平靖王与众不同,独独叫“瑞香”。他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女气,此时听瑞香自己说,不由得随口道:“王爷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你不知道吗?”瑞香似乎真的吃了一惊,随即静静笑,“也对,伊统帅一心治军,无暇听闻宫中的传言,也是好的。我这名字啊……”他的眼睛转向车窗外,幽深得不知在看什么,“听说我出生的时候,京城下了一场大雪,而我母后宫中园子里的花却冒着雪全开了,满园香气。父皇说这是祥瑞之兆,便为我取名为瑞香。大约也是这个缘故,父皇似乎……对我看重些。可惜我并非什么祥瑞,只是个药罐子。”
原来瑞香这名字还有这典故,这也难怪皇上偏宠瑞香。伊吕倒是从没听过,转念一想,如同瑞香所说,那些宫闱密闻他的确从不放在心上。冬雪中香花开放,的确是异象,倒要请教一下一直教自己读书的连先生这是何道理。
“王爷,大人,到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车夫恭恭敬敬地道。
“王爷请。”伊吕做了个手势,扶着瑞香下了车。
伊府的一切都按照统帅的制式建造,一丝不苟,也丝毫无僭越。瑞香随意一掠眼,门前的石狮子脖上的缨也不多不少是十八个,真是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可见伊吕那已故的父亲伊老将军也算得一个古板忠臣。
踏进伊府坐定,便有婢子奉茶,茶香清醇,水色碧绿,确是不可多得的好茶。瑞香好整以暇地品了几口茶,就听到内堂衣衫窸窣似是有人走出,抬头看时,已见到一个秀美女子站在自己面前,万福行礼道:“平靖王爷有礼。”
这想必就是那传说中的满月楼红牌清倌流媚姑娘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但人不如名,一丝媚气也无,竟是清秀如兰,几乎见不到风尘的痕迹。
“媚儿,你出来做什么?”伊吕皱眉道,“回去!”
流媚嫣然一笑,道:“听闻平靖王病中时便对流媚亲手腌制的梅子青睐有加,如今王爷亲临,流媚怎能不出来瞻仰王爷的风采,感谢王爷的知遇之恩呢?”
伊吕依旧皱着眉头,瑞香却听得来了兴趣,道:“知遇之恩?”
流媚笑道:“王爷深居简出只怕还不知道,那位莫岚少帅来这里取了两次腌梅子,上门来讨梅子的人一时之间险些都把门槛踏破啦。这下流媚可放心了:若往后流媚无依无靠了,还能靠卖腌梅子为生呢。”
她一番话说得俏皮,声音有婉转好听,瑞香也跟着她笑起来,这番的笑容却真切得多了:“原来如此,那府上腌梅子可还有么?我可想念得紧。”
“自然是……”流媚拖长了调,“没有了。不过王爷还要的话,流媚可以将独家腌制秘方告诉王爷。”
“哦?秘方?”瑞香眉毛一挑,转而便对伊吕道,“伊统帅,还请你回避一二,我要向流媚姑娘讨教。”
“这……王爷……”伊吕张口结舌,只得转向流媚,“媚儿,不要胡闹!”
“我才不是胡闹。”流媚不服地将他往内堂推,“去去去,我的独家秘方可绝对不能外传。你这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可没那福气听。”
红颜兵符 第十二章 柳眉
伊吕在流媚轻轻的推搡和瑞香的眼神示意下进了内堂,流媚坐下来巧笑着看瑞香,半晌才道:“王爷竟这么轻易就给流媚面子让流媚有与您单独谈话的机会,流媚受宠若惊。”
瑞香抱以一笑,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也没什么,只是对于长辈,瑞香还是应该尽些礼数以示尊敬的。”
流媚秀丽的眉毛一挑,饶有兴味地道:“哦,长辈?”
“有道是年华易逝,红颜易老,女子的风华美丽,常常不过二十多年。不过如流媚姐姐这样二十有八却依然娇美不逊于少女的,倒是少见。”瑞香拨弄着暖手炉,看着自己手腕上晃动的长命缕漫不经心地一笑,随意说道,“听说二十年前,明瑶长公主嫁往藏仪之时带过去了一些钧朝婢女,其中最小的,不过八岁。”
他抬起头来,流媚也微笑着与他视线相对,眼中无惊异之色,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曾听说伊吕倾心于一个风尘女子,而这女子擅弹的曲子名为浮隐瑶枝。我曾以此试探莫老统帅,道是浮隐瑶枝是藏仪的民间小调,莫老统帅却未有太大反应。作为一个受到父皇信任,在全国人都对北疆之变一无所知的时候已经同父皇商议过北疆事的老臣,他听到浮隐瑶枝是藏仪民间小调时也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因为风月场所,什么曲子都是正常。这下奇怪的事就出现了:为什么莫老统帅没觉得流媚姐姐对伊吕有影响,我的一位朋友却认定流媚姐姐会对伊吕北伐之行不利?”
“因为他确信我是藏仪人。”流媚道,“仅凭一曲浮隐瑶枝就确认我是藏仪人未免太草率,所以你的那位朋友,定然从别的地方确信了我是藏仪人。”
瑞香点头:“不错。她通过什么地方知晓此事我现在还没有头绪,不过我却是在见到流媚姐姐的第一眼时确信的。”
流媚微微撑着下巴,理了理云鬓,笑道:“哦?”
“浮隐瑶枝不是藏仪民间小调。”瑞香道,“藏仪蛮夷之邦,怎么可能连民间小调都有如此雅致的名字?这首浮隐瑶枝,却是昔年明瑶长公主嫁往藏仪之时,一位琴师用以送别的曲子,后来便传遍了藏仪。藏仪中会此曲的人不少,钧朝中听过此曲的人不少,能叫上名字的却也不多。因此仅凭这首浮隐瑶枝,的确不能推定你是藏仪人。”
“但是流媚此人是——清倌。”瑞香嘴角一弯,“清倌的意思是……卖艺不卖身。钧朝是礼仪之邦,男女授受不清是古训,而流媚身为清倌,虽然是风尘女子,也应当是矜持且知书达理。但是你刚才却径直自己从内堂出来,未经引见就直接同我说话,并大大咧咧地推搡着伊吕进内堂,这实在是藏仪女子的风范。然而你虽有藏仪习俗,容貌却温婉细致,没有藏仪女子的粗犷之气,显是大钧血统。大钧血统,藏仪习俗,这只能说明你从小在藏仪长大。但是你从小在藏仪长大,大钧官话却说得很好,这又肯定是有人教你……想必你身边定有钧朝人。”
流媚打断了他,笑着问道:“我为什么不能是专门来此卧底,来之前有专门的师父教我大钧官话?”
“本来这点也有可能。”瑞香斜眼去看她的手,“但是若有专门的师父教导大钧官话,你在藏仪时应当非富即贵,想来手上便不会有些茧子,也不会腌梅子这样下人做的活。凡此种种结合,再加上见了你一面,看到你的眼睛——”
他抬头,直视她的眼睛:“人的容颜的确可以保养得很好,二十有八依旧年轻美貌,只有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少女不会有你这样的眼睛。所以,我便随便猜了一下。”
流媚忍不住笑了起来:“若所有人猜谜时都像王爷一般随便猜一下,那可不妙得很了。”她慢慢站起,向瑞香盈盈行礼:
“明瑶长公主随嫁侍婢柳眉,见过平靖王爷。”
她这次却是报了自己原先的名字,柳眉。明瑶长公主嫁去藏仪时带的几位婢女名字中都有柳字,现在想来,大抵是公主以柳寄留恋之意。
“柳眉姐姐客气。”瑞香还了半礼,道,“无意猜出柳眉姐姐的身份,却不知明瑶长公主如今身在何处?”
柳眉苦笑道:“实不相瞒,两个月前,公主逃出藏仪时确实是带我一起走的。但是在大钧境内之时,我们便走散了。我无奈之下才来到京城,苦无安身之技,只得进了青楼,却不料得这位伊吕大人青眼有加。”
“这么说来,你会在伊统帅身边,纯属偶然。”瑞香沉吟道,心底暗想,这么说来,阿翎所得的情报之中,到柳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