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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瓦尼说:“我不知道。可他是圣座信任的人,我们不该有所怀疑。”
抬起头的时候帕瓦尼看到了天上的红月亮。这已经是红月升起的第三个夜晚。夜色中的水雾仿佛也浸透了血色;而大教堂依旧如巨人般沉睡不醒。帕瓦尼仿佛能嗅到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连皮肤都感到沾血般粘腻。
他便记起四个月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就在教皇国的心脏罗马,恶魔毫无预兆的降临。没人看到那恶魔的真容;当帕瓦尼得到教廷的传唤到达现场时,一切都已经结束。裁判所高塔的门紧闭,血就从门缝里汩汩满溢出来;仿佛要将它沾染的东西吞噬殆尽。
他推门进去;便看到了鲜血的地狱。他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死在那里;因为入目就没有完整的尸首。到处都是残肢和内脏,仿佛人从体内爆炸。四面静悄悄的,就只有目击者克制不住的呕吐声空旷的回响。他们趟着鲜血前行,鲜血的涟漪里倒影着他们的身影……
那是帕瓦尼一生走过的最漫长的路。
后来他们终于进入塔中央的审判庭。塔顶已被摧毁,月光自废墟间洒落,照亮了中央高台上的十字架——也照亮了十字架上的尸首。红衣主教达马苏被钉在上面,枢机卿的法衣如裹尸布般包裹他枯瘦的身体,鲜血顺着蜿蜒流淌在地面上。
他干枯的面容定格了他死前的恐惧和哀嚎。
帕瓦尼静默的上前,阖上了他的眼睛。他明明已死去了,可帕瓦尼依旧听到他喉咙里残余的枯木朽烂般的声音,“魔鬼……”
达马苏的真正死因并没有公诸于世。每一个前往现场的圣骑士都被命令永不泄露这一日的见闻。
帕瓦尼并非不能理解教廷的顾虑——从担任枢机卿之前,达马苏就一直执掌宗教裁判所,当他披上红衣后,裁判所便也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柄嗜血的利剑。他聚集了全欧洲的畏惧和憎恨。曾有银行家自埃及雇佣了两万佣兵,趁他在外巡查时截杀他。可达马苏只带2o名修士和28o名骑士便将这两万人击溃并斩杀。经此一战欧洲再无人敢挑衅裁判所的权威。
梵蒂冈的特务长手下也许没有那么多护卫,可每一名都是一骑当千的精英。如今他们在一夜之间便悉数被抹杀,达马苏本人也像一件威慑品般被展示。若传出去势必令人心浮动,甚至影响教廷的声望。
帕瓦尼真正疑惑不解的是,魔鬼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的进入了神佑之城梵蒂冈。梵蒂冈并不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它在神的威能加持之下,是最不该出现魔鬼的地方。
直到这一天,他在前来翡冷翠的路上,遇到一场泥石流。他才恍然明白了那答案。
——那并不是寻常的泥石流,而是有魔鬼挥剑斩断了山体。泥石流阻断了圣殿骑士们前进的路,他们被迫滞留,协助从翡冷翠赶来的巡法使救助灾民,清理尸体。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帕瓦尼发现了弯曲如藤蔓的符号。那符号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在很久之前达马苏枢机卿还活着的时候,曾有一回帕瓦尼见他拿匕首痛恨的戳刺自己的手腕,他手腕上便有类似的符号。
“这是炼金学的文字。”银发的检察官为他解答,他冰冷坚硬,如一柄黑铁铸就的长剑。这男人的灵魂如此一目了然的高贵和纯净,帕瓦尼甚至无需询问他的身份。他便请他继续说。
“拜占庭的骑兵将这文字纹在身上,他们相信这文字能将魔鬼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汲取到自己身上。也有异教徒的巫师,祭祀时便用血在身上写满这文字,以便引导魔鬼附身在他们身上。”他说,“这文字意为,‘我身即通道’。”
我身即通道……帕瓦尼霍然意识到,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红衣主教达马苏以自己的身体为祭品,将恶魔召唤进了梵蒂冈。
那么圣座是否知晓这件事?
帕瓦尼感到浑身冰冷——如果连他都能推测出来,教皇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达马苏枢机卿是教皇的亲信近臣,也许教皇不单知道——他还曾参与谋划。
这一回教皇令他前往翡冷翠送信,并协助翡冷翠的紫衣主教剿灭魔鬼。他原本以为是圣母大教堂向教廷发出了请求,可今日他与黎塞留的会面表明,黎塞留并不知情。教皇却能清楚说出他们即将剿灭的魔鬼的特征:二尺四寸的身高,黑发、金瞳。
他何以这么清楚那魔鬼的模样?
也许因为他曾亲眼见到。
帕瓦尼不敢再想下去,他全力清除心中的杂念,对同伴说,“总之,在黎塞留主教准备好之前,我们先回普朗托,剿灭阻断我们来路的魔鬼。”
可这个时候他听到佩剑在皮鞘里嗡鸣,马厩里他们的坐骑也骚动不安起来。那训练有素的法兰德斯温血马暴躁的喷着鼻息试图挣脱缰绳。帕瓦尼抬手安抚它们,便听到悠扬的鲁特琴声。一瞬间万籁俱寂,空气中有黑色的羽毛像雪花一样悄无声息的飘落了。
那琴声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东西。圣骑士们抬头望向月亮的方向,便看到无数黑色的鸟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鸟群如此的密集,整个天空都被它们乌云一样的黑羽遮蔽了,它们的鸣叫交织成一张尖锐的声网,像是电火花在空气中爆裂开。
有吟游诗人坐在钟楼塔顶,悠闲的弹奏他的鲁特琴。他并不将圣骑士们的戒备放在心上,安然享受,仿佛置身于巴比伦的花园。他背后红月如轮,有巨大的门扉悄然开启。
当那门彻底开启时,圣骑士们才骤然发现,空中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鸟群——而是无数自那门中涌出的恶魔与堕天使!之前他们离得太远了,看上去便像是无数的飞鸟。那声响也不是什么鸣叫,而是他们拥挤的兵器与利爪彼此摩擦发出的响声。
那是恶魔的军团降临在翡冷翠!
塔顶上的吟游诗人终于像一名剑客般起身。他握住鲁特琴的琴首,双臂缓缓的展开半圆。那乐器便在他手中化作长剑,他抖落剑光,在那个瞬间帕瓦尼竟觉得他对他微笑了。那笑容仿佛自地狱而来,蛊惑的,轻蔑的,却又杀气凌厉。
那恶魔挥下了手中寒刃。
“盛宴开始了,”他像一个慷慨的国王,“卸掉枷锁去夺取吧——我将这城中的一切,都赐予你们。”
恶魔们大笑着欢呼起来,如漫天雷鸣翻滚。这军团一涌而下,如猎犬般展开了狩猎。
“该死的,是位阶恶魔!”帕瓦尼拔剑时忍不住低声咒骂。圣殿骑士团仍滞留在普朗托,协助那名为雷罗曼诺的检察官搜捕这恶魔。如今的翡冷翠设防犹如不设防,并没有足以对抗这恶魔,守护全城居民的力量。
这恶魔本该处于被追捕的立场,可现在,他已将这场追捕反过来变作了他的狩猎。
恶魔如倒灌的海水般汹涌的奔流在翡冷翠的每一条街巷。这城市仍在熟睡,尚无人知晓末日已提前来临。
32chapter 32
圣母大教堂;主教间。
“可是,凭一人之力就毁掉巴比伦的魔王,怎么可能轻易让教廷操控?”朱利安诺感到激动;并且不解;“他是耶和华最大的敌人;他从诞生之日便不遵守神立下的规则。”
“是啊,一开始我也不能理解。”黎塞留说;“可如果,他必须要遵守呢?”朱利安诺等着他的答案。黎塞留便替他解惑;“比如说;他并不是以魔王的身份被召唤,而是以人类之身重新诞生。”
“这也能做到吗?”
黎塞留说:“很难以置信;可教廷确实做到了。你可还记得之前我带你去看的血样?”他见朱利安诺点头;便接下去说,“我当时并未告诉你——那份血样便是巡法局送来的。有魔王之力,却并非魔王之血。而如今教皇令我追捕的魔鬼,二尺四寸,黑发,金瞳,分明就是在描述一个人类的孩子。加洛林和教皇在找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他兼具人类与恶魔的身份。”
惊喜令朱利安诺脑中嗡嗡作响——袭击米夏是伊万的自作主张,但当事发后伊万便不能再瞒着他。他告诉朱利安诺,妨碍他的是个小魔鬼,两尺半左右的身高。虽不曾提及样貌,但还有哪个十岁孩童能轻易击退一个连续杀人狂呢?
若这孩子真是魔王,教廷可以操控他,他为何不能?朱利安诺感到蠢蠢欲动。
黎塞留则依旧在思考那可能性,他说,“我们可以假设,在毁灭巴比伦的时候,魔王的肉身已被消灭了。一个没有强大肉身的恶魔,或许比较容易摆布。于是教廷通过某种仪式,让他降临在人类孩童的身上——理论上这是可行的,‘以我身为通道,以我身为居所’,古来不知有多少人被恶魔附身——但这一次的附身稍有不同,譬如说那恶魔并不知情。无人告诉他他是被创造的,他从睁开眼便以为这就是自己。”
朱利安诺说:“于是他兼具人类与魔鬼的身份,因为是人类,他受神立的规则所约束。又因是魔鬼,他的血里流淌着力量。可是,老师,纵然教廷敢犯下渎神的大罪,创造出这怪物,他们又该如何隐藏他?不合常理之事,总是难以隐瞒的。”
“宗教裁判所——”黎塞留说,“在宗教裁判所,有一类人一直隐藏在黑暗中。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可无人见过他们。”
朱利安诺立刻便也想到了,他低声说:“秘密行刑人……”
“是,秘密行刑人,达马苏豢养的杀手。”
并不是每一个异端都会被送上裁判所的火刑架,有一些事会动摇教廷的根本,不能公开;有一些人掌握权势,无法逮捕。这时便需要秘密行刑人,他们专学杀人的技巧,悄无声息的在黑暗中完成任务。甚至无人知晓遇害者死于暗杀。没有人见过他们,因为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都死去了。
“将魔王培养出杀手……这可真是……”朱利安诺心里就只剩下赞叹,在渎神的路上,比起教廷的天马行空,他简直就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可教廷如今为什么又要缉捕他?”
“因为那毕竟是魔王啊,”黎塞留感叹,“纵然他什么也不记得,他的血也依旧是高贵的。连神都不曾驯服的灵魂,怎么可能屈从于人类的操控?恐怕教廷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也或许,他们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黎塞留在胸前划十字,“达马苏枢机卿去世,也许还有更深的隐情。时间上太巧了啊……”
他这么说的时候,书桌上摆放的水晶球倏然裂开了。清脆的响声令两人都一惊。此刻他们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已变得漆黑,却又不是夜的黑。月光投下的窗影不见了,连星光也不残余,那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明光。
朱利安诺端了蜡烛去察看,黎塞留抬手将他拦住,“留在这个房间。”他说,“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去。”
朱利安诺抬头便看到,黑暗中唯有钟楼塔顶发出微弱的光芒,与他签订契约的恶魔坐在上面,悠然弹奏他的鲁特琴。
他于是了然,自身上解下红宝石镶嵌的黄金十字架,系在黎塞留的手腕,“是。愿神保佑您,老师。”
朱利安诺坐在书桌前,就着蜡烛的灯火阅读教皇的亲笔信。
——外间雷鸣轰响,恶魔如乌云覆盖着整个大教堂的天空。骑士和神父、修女们正在对抗恶魔的进攻,不断有人从庭院里奔跑着经过,给战士们搬运圣水、剑弩和绷带,也将伤残者搬运回来治疗。
只要望向窗外朱利安诺就可以看到惨烈的战场。可他兀自不动,年轻的面庞一如往常的温和无害。
作为翡冷翠的紫衣主教,黎塞留并没有逃避他的责任。此刻他也许正在最前线,吟诵经文驱除魔鬼,为圣殿骑士们加持力量。不过朱利安诺并不关心——圣母大教堂修建在古代遗迹上,有巨大的炼金术阵源源不断的从地下汲取力量,阻拦魔鬼的入侵。这里是安全的。该感到恐惧的是远离大教堂的下城居民,他们□的暴露在恶魔面前,就像投给猛兽的饵食——不过这些人又和他有什么相干呢?
只是有那么一瞬,黑发红裙少女的身影闪过朱利安诺的脑海,令他短暂的失神。上帝造人真是残忍啊,朱利安诺想,纵然她如烈火燃烧般美丽,可在魔鬼的力量面前她依旧是脆弱而短暂的。不能将她攀折在手中便已等到她的凋零,是多么寂寞的事。
然而他已习惯了这种寂寞。他很快便不再去想她。
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的是这一晚黎塞留向他披露的真相。有野心鼓动在他的胸膛里,令他浑身都要颤抖起来。想要将这份力量握在手中——那么,他该到哪里去寻找那魔鬼呢?
。
恶魔的喧嚣惊醒了人们的美梦,初时睡眼惺忪男人和女人还互相推诿着,该谁下床去安抚被惊醒的婴儿。可随着第一声惊惧的惨叫响起,恶魔的盛宴便开启了。
黑暗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