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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时整天闻墨汁的味吧。”
“是的。……因此,最近深感走投无路哩。”
岛村没有回答,静静地听着波涛声。对面亮着红灯的渔船在行驶,发出平缓的声音。
“自从上次和您见面以后,”
说着可寿子离开岛村,也眺望着大海,
“就觉得别的人都很无聊。”
“别开玩笑了!”
岛村说道,
“今晚你不是和深井君一块来的吗?”
“那人对我一点用也没有。绣花枕头,徒有其表……”
“可是你过去一直在利用他。在美国也好,在法国也好……”
“也许大伙儿都这么说吧。其实,被利用的也许是我哩。光靠他的前卫派花道,根本打不开局面。我这样说可能有点吹牛,不过我认为,和我的画陈列在一起,他的花道才引起别人注目。外国人还欣赏不了花道艺术。对此大肆捧场的,只有来过日本的美国人。……可是,我的画却被评价为新的艺术。深井君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向日本新闻界作了对自己有利的宣传。”
“可是”
岛村说道,
“事实也许是那样,但住日本深井比你出名。如果说沾强者光的话,可以说是你沾了光。”
“你刚刚提起强者。但我觉得他的艺术不过是大家的宣传而已,其实毫无内容,仅仅是心灵手巧罢了。他对日本的传统一无所知。宣传界完全被他那故弄玄虚蒙混住了。”
“我对深井的东西毫无兴趣,请不要往下说了。”
岛村说道,
“那么,你找我有事,是什么事啊?”
“岛村君”
可寿子喊了一声,但却没有马上说话。在黑黝黝的波涛之上,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微微晃动。
“我……”
说着可寿子蹲下来,
“对任何人我都没有讲过自己在艺术上走投无路,只能对岛村君你讲。”
“……”
“这种情况对别人一说,我马上会受到打击。当人们知道本人也这么说的时候,他们的看法也会改变的。艺术家到什么时候也不会说自己的艺术走投无路的。”
“你对深井说过吗?”
“我怎么会对他说呢!他怎么会理解。他还象社会上评价的那样看待我。我即使丧失自信,也必须毅然决然地保持着原有的尊严。一旦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我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痛苦的是,这些必须深埋在自己心里。我不能和任何人交换意见,自己挣扎着想从碰壁中解脱出来。”
“喏,你说的交换意见是什么意思?”
“我先问你,对我刚才的自白,你怎么理解?”
“我并不感到特别惊奇。我只是想,正象我已察觉你走投无路一样,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只有一点令我吃惊,我没想到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这番话,因为你一向好胜。”
“求求您,”
可寿子突然站起走到岛村面前,用双手握住岛村的手,
“救救我吧!只有您,有力量把我从这黑暗的隧道中拖出来。”
“这言过其实了。我可没有那种力量。”
“不,您能办到。……哪怕一句话也好,请给我指一指今后的方向。既然您已看清了我走投无路的处境,您当然知道摆脱的方法。”
“不行啊。”
说着岛村抽回被可寿子握住的手。
“不行?”
‘我的意思是,你无法从那个地狱中挣扎出来。”
“您说得真可怕!”
“你想想看吧!泷村可寿子以现在的艺术出了名。泷村可寿子这个女画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就是说不论谁对你都有一个印象,这是不可改变的。如果突然改变,你就会骤然没落……”
可寿子惊得倒吸一口气似地盯着岛村。远处的灯火使她的眼睛闪闪放光。
“你过分地利用了宣传界。就象你把自己的身体出卖给了深井一样,你把自己的艺术也出卖给了宣传界。”
“……”
“为了摆脱走投无路,你并非一点功夫也没有下。不过,那是局部的,微乎其微的细小技巧。那样的东西,没有什么意义。要改变的话,必须改变你的整体。”
“……”
“这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就是说,你已过分定型,不适于改变方向了。……不过,你的对手久井文子的情况也是如此,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因此,你也用不着那么苦闷。久井文子至今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艺术已经走投无路。因此,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你比她明智。”
“……求求您。”
说着,可寿子突然倒在岛村的怀里。
“你给我力量吧!求求你了!”
她把双手放在岛村的胸口,把脸贴在上面。
岛村陷入沉默。可寿子仰头盯着岛村。她那隐约可见的嘴唇在微微颤动着。她翘脚伸颈,等待着岛村的亲吻。
“你拿深井柳北怎么办?”
岛村凝视着女人那微微张着的嘴唇问道。
“……分手!”
“你是真心?”
“从那个晚上和您那样以后就决定了。”
“可是,今晚你又和他一起……”
“没有办法啊。他死乞白赖地约我,推也推不掉。再说,对岛村君的爱情也还没有把握啊。……女人嘛,就是这样。自己爱的人心还不切实属于自已的时候,是很不安的。如果您真的爱我,我就马上和他分手。”
“岛村君,您爱我吗?”
可能由于在晚上的缘故吧,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湿润。嘴唇微微抖动着。岛村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和嘴里的一股特殊气味,岛村将手搭在可寿子肩头。触感唤起了岛村对只接触过一次的女人肉体的回忆。她感受到来自肩上的岛村的力量,宛如堤坝行将被洪水冲决一样。出来防止决堤的还是岛村,他既制止了对方,也克制了自己。
岛村用搭在可寿子肩上的手将她推回原处。
可寿子吃惊地瞪着他。
“算了吧!”
“……”
“不想重蹈某报文化部记者的覆辙。”
“您怎么又说……”
“你还是自己去冲破壁垒才好。你能做到这一点……,还是别靠我为好。”
“岛村君,你是个胆小鬼!”
可寿子怒目而视。她的脸本来就线条明显,远处微弱的光线照着半张脸时,更显得凄凉严峻。
“我不想反驳你。”
岛村面对着她回答说,
“不过,我看你还是停止搞诡计为好。在你以此巩固你的地位的时候,说不定会出现新的流派和新的画家,他们将从根本上动摇你们的基础。”
可寿子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一个用自己的努力夺得了地位的人,为避免失掉地位,就死死抱住它不放。于是就产生了诡计。你最卑视的画坛派系斗争的丑恶,最终都是为了保住自己。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仍向这一泥潭中跳……。可寿子,不要害怕自己的坠落,只要有了这种觉悟,你就能经受社会的各种磨难,恢复成原来那个不出名的女人。”
“岛村君!”
可寿子用一种令人害怕的声音说,
“是谁啊,你正精心培养的人?”
泷村可寿子静候着岛村理一的回答。
从昏暗的海上随风飘来阵阵海水的气味。堤岸上路灯的灯泡,放射出阵阵寒光,远处船灯在晃动。
“我培养的人使你如此担心?”
岛村回头看了一眼可寿子,路灯强烈的灯光照在她的一侧脸上,椭圆形的轮廓在颤动。
“是很担心哩。”
可寿子用讥讽的口吻回答说,
“是岛村君豢养的嘛。我觉得很可怕。”
“你用不着去管别人的事,应该更有信心才是。即使新人辈出,眼下也动摇不了你的社会地位。这一点请放心好了。”
“你说的社会地位是指世俗的地位吧?”
可寿子说道,
“你说的眼下,还是改为短时间内更合适吧?”
“你很缺乏信心呢。”
“我很想充满信心,可在您面前,我的自信开始动摇了。”
“真奇怪。我仅仅是个美术记者,对水墨画不过是个门外汉。”
“您在瞒我。最近,您在报纸上只字不提水墨艺术,大概是您认为我们已确实无可救药了吧!这样的人一旦热情百倍地培养起新人来,我怎能放心!是谁啊,快告诉我吧!”
“那个人在崭露头角以前,名字暂时保密。因为是否有前途还不得而知哩。”
“是我认识的人吧?”
“这个嘛,”
岛村将打火机的火苗凑近香烟。火光照亮了他鼻子以上的部分。两道眉毛给人以不和悦之感。可寿子怔怔地望着他,直到岛村把烟点着,脸重新罩上黑暗为止。
“你怎么想都行吧。”
岛村说完在黑暗中吐了—口烟。
“真可恨!”
可寿子说道,
“不过我知道那个女人。”
“……”
“是森泽由利子吧?”
“……”
“我想一定是她。……那个女孩子一年前无缘无故地来到我那里。您知道,我是不收徒弟的。因此,我并不是把着手教她,只是看看她拿来的画罢了。我以为她大有希望,而她来到我身旁,总用憧憬的眼神看着我……”
“……”
从黑暗中突然刮来一股强劲的海风,暂时打断了可寿子的话音。
“可是,最近她变了。憧憬的眼神不见了,换成了批判的眼光。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见过形形色色的眼神……”
“有道理。”
“其中,有不是对我的艺术而是对我这个女人感兴趣的男性的眼神,有嗤之以鼻、冷嘲热讽的眼神,有阴沉莫测,醋意十足的眼神;有天真无邪,满怀敬意的眼神,还有象你这样韵不屑一顾的眼神……真是样样俱全、不一而足啊。直到现在,什么人用什么眼光看我,我都能回想得出来。那个女孩眼神的变化,也逃不过我的观察哩。”
“变化从何而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最近她已完全不拿画来给我看了。我不是她的师傅,不能要求她非拿给我看不可。可是,对她过去拿来的东西,我都认真看了,并把感觉到的说给她听了。仅此一点,那个女孩也该把我看作她的老师吧,然而,现在她的态度却变成就要挽弓射我似的。其原因何在?我实在想不出来。如果她的背后有您岛村君支持,我想事情就真相大白了。”
岛村走了二、三步。
“对你的想象,我现在无以奉告。”
他低头回答说,
“不过,假定是那样的话,动摇你的基础的也不仅仅是森泽由利子一个人。
海水后浪推前浪。你瞧,现在小小的波浪正若无其事地拍打着堤岸吧。可是,一到涨潮时刻,海水就迅速漫升到石壁上部,待到落潮时,转眼之间又退下去了。
如果你认为只有一个人把你作为冲击的目标,那就大错特错了……”
“……您正在培育这样的新人吧?”
“我可不敢贪天之功为己功。即使我不这样做,总会有人做的。我想说的只有一点,你也好,久井文子也好,都过分明星化了。”
“明确地说,就是你们都长得很漂亮。”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么看的。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也好,久井文子也好,如果是相貌一般的女人,新闻界不会这样大肆渲染,周围的人也不会这样起劲捧场的。就是说,你们和明星是一样的。……当然,我也知道,如今的现代水墨画界已腐败透顶。他们结党营私,搞得乌烟瘴气。这次艺术院委员的增补,就更骇人听闻,不堪正视。你们树起批判这样的旧画坛的旗帜是完全正确的。
可是,一旦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你自己也开始腐败起来。”
岛村仰面望天。星星的位置已经大大移动,猎户星座快升到天顶了。
“这些事情一言难尽。身上有些凉了,赶快回去吧,别感冒了。”
岛村独自向车停的地方走去。
“岛村君!”
可寿子大步流星赶了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求求您,”
她说道,
“再和我说一会话吧!”
“说什么呢?”
“你现在就走开,我感到空虚得难以忍受。在我心情平静下来以前,请您呆在我身边,什么都不说也行。”
可寿子抓住岛村的手,用力把他拉到身边。
远处旅馆的霓虹灯招牌在黑暗中闪烁。海风吹过,可寿子的头发碰到岛村的前额。微弱的光亮映得可寿子的脸微微发白。她仰起满怀深情的脸,闭着眼睛,嘴唇微启。
岛村推开她的双肩。
“可寿子,不要这样了。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请你满怀信心地走自己的路吧!”
岛村没有坐那辆出租汽车。他的目的在于让可寿子一人乘车回去。他朝着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