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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汾王谋反不成自杀了。大家都说是咎由自取。我也听说皇上仁慈英明,我的上司同事总这麽说。可我从没想过跟从汾王的人会是什麽下场。
我忘不了叶大公子疯狂的笑声。
亦忘不了三公子指指自己安详的笑,“我也快了。”他说。
我体会得出他笑容里无可诉说的悲苦和绝望。
不管是曾骇住我的放肆到极点的仰头大笑,还是现在这麽淡漠安恬的浅浅笑容,掩在後面的其实是同一个孤独的影子。
三公子真的变了。他的话越来越少,连我熟悉的嘲弄笑容都难得看见,终日对著棋盘的残局沈思默想,要麽就拿本书看,却半天不翻一页。
幽禁的日子过得异常缓慢,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草虫的鸣声,风吹树叶哗哗的声音,雨落在地上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晰。有时三公子闭目靠在椅子上,会这麽静静听一下午,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知三公子如何忍受这样的日子,抬头永远是小小一块天,举目永远是四方方一个小园,除了日日相对的我连个人也见不著。
我渐渐忍受不了,屋里静默的空气让我压抑。於是我常常找借口出去,在府里走走,甚至到府外买东西。
外面的天一样蓝,可是却好像鲜活很多,空气并没有小园里的芬芳,可是我穿行在闹哄哄的大街上的时候,甚至觉得臭味都那麽亲切。
我买回一些小东西带回去,希望能博他一笑。
可是我每次回来的时候,他依旧埋在椅子里,闭著眼睛,好像一下午没有动过。他从不曾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像不知道我离开过这里,又从喧闹的外面世界中回来。他从来不提。对我特地放在他桌子上的小东西也视若未见。
直到一天我看著他老僧坐禅般枯涩平静的脸色,才忽然意识到我的外出给他带来的痛苦,象时时在提醒他外面的空气多麽新鲜,仅有一墙之隔,外面就是自由,只要他放弃坚持,只要他屈服。
我忽然明白二公子允许我自由外出的真正用意。
这种刺激,的确比语言更加见效。
……
我悄悄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也不再买东西带回来。
他依旧恍若不知。
他吃得很少,可是当我坚持不肯端走时,他会默不做声再夹上几筷子,敷衍似的吞下。
他也仍然不爱吃药,但是我端给他的时候,他会皱眉看半天後闭著眼睛喝光。
这个时候,总有一点温暖的感觉漾起让我想哭。
我觉得,他是知道我的。
然而我无法阻止他消瘦下去,他的手腕不但苍白细瘦,甚至变得有些透明。
我暗暗算过,以前他走上百步才会停下休息,可是现在走不上七十步就疲乏不堪。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我莫名的惊慌。
我翻看医书,熬各种补药给他,一天给他送好几次,终於有一天他忍不住对我说:“没用的。”
他的笑容没有曾让我害怕的讥嘲,也不象我见过的那样俏皮,头一次带了淡淡的温柔和悲哀。
我的眼睛热起来,努力瞪大眼睛看他。为什麽,为什麽,我无声的问。
“我服过药,量多了些,急了些,毁了经脉,也伤了肺腑。”他慢慢给我解释,“而且…,路休,不要费心了。”
我一把抓住他。他不能死,他死了,二公子也不会让我活的。
从此我买来大堆大堆的医书,从早看到晚。
二公子一点没有为难我的学医热情,他对我不抱什麽希望,但他也不在乎钱,由著我买东买西。
有时他来看三公子,谈天说地,一句不提他的担心。
“杨湛想见你。”有一次我听他对三公子说。
“是麽?”三公子笑笑,依旧低头看棋盘。
“我想你不会愿意见他,所以回绝了他。”二公子继续说。
“你决定好了。”三公子漫不经心的说,“不必管我的想法。”
“怎麽能不管你的想法?杨湛罪应处死,就是因为你才免了一死。……他怕你伤心。”
“可杨湛也立过大功。……处死了也好,不是说‘狡兔死,走狗烹’麽?汾王死了两个多月了,是时候烹走狗了。对不对,二哥?”
二公子凝视俯身向棋盘的三公子,良久不说话,然後没头没脑问一句:
“你还想著他?”
“我只是,”三公子顿一顿,才微笑接下去,“替他不值。二哥你不明白的,你永远站在胜利者身旁,怎麽体味到这些人所思所想?”
他说完忽然掩住口,低下头剧烈咳起来,脸上涨得血红,好像要把心都咳出来,然後他向後一靠,好像已经耗尽全身力气,我急忙冲过去把他扶到床上。
二公子没有过来帮忙,他仍然坐在那儿,神情倒有些怔怔的。
叶闻风11
今天我找三弟聊天,谈起汾王。
三弟说他为汾王不值,又说我永远不会明白,因为我总是站在胜利者身边。
我愣住,呆呆看他低头剧烈的咳,那脸染得赤红,衬得捂住口的手腕更苍白细瘦。
路休冲过来把他扶坐到床上,紧张的看他慢慢平复的呼吸,竟然顾不上看我一眼,更别提行礼问安了。
我没有帮忙。
其实三弟从来不缺人帮忙,从汾王、小李小孙,到开封府的包拯、展昭,到白玉堂,再到范鑫,甚至到眼前这个本来不喜欢他的小小侍卫,他们都尽力帮他。
为什麽,为什麽?
我觉得象有一簇阴火在心底燃起,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子声不知道他的话多麽伤人,对我又是怎样可笑的讽刺。
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说出来。
我好像更忍受不了这一点。
永远站在胜利者身边麽?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是作为什麽站在胜利者身後呢,连我也模糊。
体味不到他们所思所想麽?是的,我何须为他们考虑。我只需算计。
就象那时我做的一样……
汾王真是个傻瓜,我想。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就为了救子声。
子声失踪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我知道他安然无恙,我甚至知道他在耍弄诡计,挑拨杨湛和楼天仇的关系。
其实汾王也知道,他也有耳目在天杀里。
子声并没有危险,这一点,他应该和皇上、我一样清楚。
京里的情形现在却很微妙。自从汾王的嫡系被皇上借口留在边关之後,汾王行事也越发小心,步步为营,很让人头痛。
汾王本人容貌英俊,言语爽朗,处事赏罚分明,谈起事情往往直击要害,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也从不把责任推诿给下属,虽然严厉,却深得人的爱戴。京里的文官也不少倾慕他为人的,而刚刚拨给他的弱旅据说已经焕然一新,对他忠心不二。
现在正是他经营的好时机。
汾王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可是在子声重伤的消息传来後,汾王竟把手头的事情一扔,连夜率军去了洛南,临行前只匆匆见了皇上一面。
皇上温言送他,要他早日回来。
我看著他的背影匆匆走过回廊,很快消失。回头就看见皇上冷冷的笑容。
知道子声重伤的原因後皇上也是这麽冷冷笑著,当时他把密折“啪”地往桌子上一放,一句话也没说。
替展昭受的伤,其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子声怎麽会做出这种头脑发热的事?开什麽玩笑?
可我知道子声已经激怒皇上。冯尘的属下早已经混入天杀,可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救人的命令。
“正好。”皇上淡淡开口,“该咱们布局了。”
消息依旧一天一传。
白玉堂出现在天杀。
杨湛和楼天仇发生争吵。
子声依旧日日和杨湛在一起。
杨湛和楼天仇反目,天杀内讧。
子声和展昭白玉堂逃出天杀。
汾王救走子声。
……
“王弟倒是多情,”有一天皇上笑著扬了扬手里的密奏,“竟然耗损自己功力保全子声的武功。还下了尽杀令,冲冠一怒为了风流帐。”
皇上虽然在笑,眼睛却殊无笑意。
我从没听过皇上用这麽尖酸刻薄的语调说话。心里一紧,不由垂下头。近来皇上的脾气很不好。
“依朕看,”皇上笑道,“王弟费这力气就是多余。子声自己都不在乎,又何必恢复呢?反正他也不过用武功做些英雄救美的事,倒象有瘾似的。”
“闻风,你发什麽愣?朕要你做的事,你办得怎样了?”
我神志一清,急忙把京里的情况一一禀报。
皇上的宠爱不是随便可以承受的,象现在,皇上谈起子声的时候,眼里总会闪动奇怪的光芒。
以皇上的尊贵,自然以为他若喜欢谁,一定是那人前生的福分,该感激涕零才对。何况皇上关切子声已经十多年,虽然曾经爱他不拘礼数,倜傥豪爽,可当真知道他一点未把自己放在心上,又如何忍受得了?
皇上现在看到密奏的时候,脸上常会显出残酷。
──展昭独自走了。
──子声伤了汾王。
──子声去找汾王为他疗伤,伤没疗成,两人却说了好半天话。
──汾王接见地方官员疲累的时候,子声出面把官们打发走了。
──他们回京走了三十天,他们见了三十四次面。
皇上把最後的密奏扔下,说:“京里差不多了吧,许拥、李惠都准备好了?”
我点头,深吸口气:“准备好了。”
“嗯。明天王弟和子声就回来了。说起来,还是子声帮了大忙。”
谁能想到汾王竟会为子声离京呢?
我想,汾王实在不适合做大事。
路 休12
我还是忍不住出府,因为我怕他看见我遏不住的泪。我已经听说从前他多么威武豪爽,俊秀风流。往日的荣光更衬出现在的惨淡。
我坐在一个酒店里,狠命往嘴里灌酒,为什么会这样,他不该是天之骄子么?
旁边两个人的议论传到我耳里。
“昨天包大人参劾庞太师的言辞真是犀利精彩,说得庞太师哑口无言。”
“实在大快人心。圣上也严词申斥庞太师,要他安分守己,还罚了他一年的俸。”
“圣上虽然禀性仁慈,其实却很英明,自从汾王伏法归政皇上,哪件事不是办得顺应人心?”
“我倒觉得皇上什么都好,就是太仁慈些,要是早些论罪汾王,岂不更好?”
我转头看去,两人独占一桌,吃兴谈兴正浓,年纪三十上下,都穿着普通文士袍子,可是说话举止都带出一点“官”味。
“还有王德江,”一人撕下条鸡腿,就口大啖,“国之蠹虫,读书人之耻,这些年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只罢官太便宜他。”
“只究首恶,不问其余,这是宗旨,一是皇上体念天地生人的不易,二是不宜牵连太大。李忠国、孔禄、叶承荫这些人不都罢官了事么?”
“说起叶承荫,我倒想起叶三将军了,那时朝中出大力对付汾王的可有他啊——怎么听说病重谢客?”
我忍不住再回头打量,正见那个清秀些的蹙起眉头。
“听说病得极重,恐怕过不了多少日子了。”他叹息道。
我有些想笑。忽然觉得和他们好像活在两个世界中。要不然,便是我疯了或者他们疯了。
三公子虽然虚弱,可哪里谈得上死呢?
汾王我没见过,不过我怎么也不能把他们口中仁慈圣明的皇上陛下,和我常见的那个人重叠起来。
而大公子呢,让这些叫嚣惩罚太轻的人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吧。
我瞧着他们放下银子,一前一后走到阳光下,笑着彼此拱手。
“成兄,走好。”
“林兄,明儿见。”
……
“那是新近破格提拔的林大人、成大人。”周围有万事通炫耀的介绍,“曾状告王德江科考舞弊的,被汾王的人拿住,幸亏开封府包大人拼命维护住他们的性命。这不,汾王死后,由包大人一本荐上,破格录用。”
“是这样啊。”周围的人纷纷小声议论,眼里尽是艳羡。
“那不是路休么?”
正闷头走路的我吃惊的抬起头,正看见不远处那一蓝一白的身影。
白玉堂远远看见我就笑:
“猫儿,咱们过去看看。”
我忽然有些感伤,上次见他们是多久前的事?现在想来仿佛很遥远似的,真有恍然若梦的感觉。
“喂,你怎么不说话?”
他们还是那样,白玉堂笑得张扬,展昭笑得温和,仿佛一直不会变似的,可是我已经哑了。
我摇头,忽然间就红了眼圈。
“喂,怎么了?受气了?叶子声欺负你?”
我拼命摇头,眼眶里的泪都甩落了。
“子声出事了?”展昭插进来,专注地望我。
我望他一会,还是缓缓摇头。我想向他们求救,可是终究不敢,那个人啊,是天下最尊贵最威严的人啊,何况还有二公子的微笑缠绕在我家人的头上。
我比划着告诉他们,我病了,我哑了。
“不如你来开封府吧,让公孙先生给你瞧瞧。”展昭说。
我急忙摇头。
“真搞不懂你,”白玉堂皱了半天的眉也没懂我的解释,颇有些气馁,“对了,子声怎么样,怎么到处传说他病危呢?这次辽使坚持要见他,皇上已经答应了。”
我吃惊地抬头看他。
“他想见我,我还不想见他呢。”三公子看完我写的消息,微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