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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她说不下去了。他根本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它们给予我们一个新启示,有关于或无关于宗教信仰或神秘主义。或者说这是一个严格按照伦理哲学模型烧铸而成的启示,某种程度上还带着同情、怜悯。它强迫我屈服在强加子我的罪行之下。”
“但是,我只是——”她再次被打断了。
他用修长的食指指着她,说:“你让自己成为我提到的这些大道理中最精选的例子。如果我的设想是对的,你已见过你最亲密的小镇外科医生——他诊断出你得了癌症。然后他把你移交到另一位癌症专家。同样,这位专家把你转送到另外的同事那里,进行会诊。在极度恐慌之下,你歪打正着地到了我这儿,接下来竟然被治愈了——之后,你再去见你那几个医生,他们都说你的痊愈简直就是奇迹。他们会给你什么答案,你知道吗?‘自然恢复’,这就是他们的答案。到时不仅只有医生给你这样的答案。”突然,他变得很激动,“每一个人都在宣传自己的广告节目。你的营养师会大肆宣扬那些据说可以让人长寿的麦芽或燕麦饼;你的神父会跪在地上仰视天空向上帝祈祷,你的遗传专家们则会摆出他们的拿手理论——‘世代遗传’,使你确信自己祖父母的肿瘤到最后也是‘自然恢复’,只是不为人所知而已。”她躺在床上听他说着,惶恐不安。
“请你不要再说了!”她哭了。
但他仍然冲着她嚷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机械电子工程师——有一个法律学位。但是如果你真的愚蠢到告诉其他人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将会因为无牌照从事药物治疗而被关进大牢。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即使你这样做,我也有办法应付。你可以因为我给你注射了一针而指控我侵犯你,甚至你可以指控我绑架你,只要你能证明是我把你弄到了实验室,再弄到了这屋子里。但没有人会指控我治好你的恶性毒瘤。其实你根本不认识我,是吧?”
“对,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
“对不起,我是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的。而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哦,我叫——”
“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只想跟你的肿瘤扯上关系而已。事实也是这样。我只想让你尽快离开这里。我所说的你全听明白了吗?”
“等穿好衣服,我就立刻离开。”她严肃地回答。
“没有任何意见要发表吗?”
“没有。”刹那间,她的愤怒转化成无止境的悲哀,她补充说道,“我想说——谢谢。这样可以吗,先生?”而他激动的情绪也有所缓和。
他走到床边,蹲坐在脚跟上,面对面跟她温柔地说:“很好!虽然十天后,你拿到‘自然康复报告书’,你不会感谢我——甚至六个月,一年,两年,五年,检查报告依然写着阴性,你也不会感谢我,但这还是挺好的。”
他虽然稳稳地撑着床角对她说话,她还是察觉到他话语背后那丝丝哀愁。她伸手抚摸他的手。他既没有退缩也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她问他:“为什么我现在不能道谢?”
他苦涩地回答:“因为要恪守信仰。即使曾经发生过,却也再不会发生第二次——”他站起来,一边走出房门一边说,“今晚请不要走,外面太黑路不好走。明天我会来看你。”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房间,发现门是开着。床已经收拾好,床单,枕头套和她用过的毛巾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椅子上。但她却不在。
他走出房间来到前院,凝视着他的盆景,陷入沉思。
早晨的太阳给树叶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晨光里,老树那些多瘤的树枝显得非常突出,粗糙的灰棕色树皮就像天鹅绒般柔软。只有与盆景或其他的盆景主人(这个群体的人数已经没那么多了)相处一段时间,一个人才能完全理解盆景和它的主人的微妙关系。树存在着一种稀有的特性,它们是生物,而只要是生物就会发生变化——它们改变自我的途径是明确的。人类在观察树木的同时,心里仔细斟酌、构思,随后开始着手修整树木。接下来就全靠树木了。它们会想方设法地生存下去,做超越自身能力的事情,或者处理问题的速度比人想象的还要快许多倍。所以塑造盆景是妥协与合作的过程。人不能塑造盆景,也不能创造盆景。这一过程需要人与树的共同参与、相互了解;更需要漫长的时日,以便让双方磨合。我们必须记住自己的盆景,记住盆景的每一根枝条,每个角落的裂缝、针叶。晚上,清醒地躺卧着,或是在千里之外休息的时候,我们能回想起修剪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全过程。我们必须预先制定计划,充分利用铁丝、水、光线,使用瓦片和种植杂草种子或地被植物的工具。我们要跟盆景交流我们的想法。只要我们的解释足够清楚,树木完全能够理解并给予反馈,和人协调。
盆栽有高度的自尊心,它们总是坚持个体的变化差异。这很好。我会做到你所要求的,但我必须按自己的路子走。对这些差异,盆景总是乐于给出一个逻辑清晰的解释。它们经常这样做而且做时几乎带着微笑。它们使人明白,只要人类对此理解得透切,盆景的自我塑造和人类的栽种构思之间存在的一些误差就可以避免。
盆栽的雕塑——盆景,是世界上生长(或变化)得最慢的雕塑,确实如此。有时候,真让人怀疑:被雕塑的究竟是人,还是树呢?光洒在树上,他呆在树底下大概有十来分钟。后来他走到一个有雕饰的木箱旁边,打开箱盖翻出了一段破烂不堪的棉帆布。随手打开天井右边的玻璃窗,给树根铺上帆布,再把所有泥土推到一边,空出另外一边让树干吹吹风,吸收水分。也许过一会儿——或者过一两个月,顶端的嫩枝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压力不均的水流会通过形成层,逐渐向上输送并且保持水平树枝中水分的缓慢流动。或许不需要这样做——因为这必须使用铁丝或其他工具来捆绑和固定。
“早上好。”
“哦,讨厌!”他咆哮着,“我被你吓到了,咬着舌头了。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她在阴暗处跪下,背对着内墙,面向天井,说:“我原本要走了。但是我没走,在这棵树前呆了一会。”
“然后呢?”他问。
“我想了很多。”
“想了什么?
“你。”
“现在呢?”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去看任何一个医生或者叫他们给我做体检。我要告诉你我要说的,直到确定你相信我之后,我才离开。”
“进来吧。一起吃点东西。”看着他,她不禁傻笑起来。
“我走不动,双脚都麻了。”
他竟毫不犹豫地抱起她,徘徊在天井周围。
她双手搂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她问他:“你相信我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继续朝木箱走去。停下来后,他深情地望着她,回答道:“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我很乐意去相信你。”
说完,就把她轻轻地放在木箱上,然后站在她身后。
这时,她严肃地对他说:“这就是因为你曾经提及的恪守信仰。我认为你的人生中至少也应该付出那么一次——假若如此,你就不用再重复那样的话了。”说着,她用脚后跟小心翼翼地敲打石头地板。突然,她痛苦地笑了一笑:“哎哟!四肢麻木!”。
“你一定想了很久。”
“是啊!你想让我再想久一会儿吗?”
“当然。”
“你真是一个让人感到既生气又恐惧的家伙。”
听到她这样说,他看上去是那么高兴:“告诉我你究竟想了些什么呢?”
“暂时不能告诉你。” 她很平静,旋即反问他,“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认真地回答我。”
“我没有生气啊!”
“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生气,倒是你让我觉得很生气。”他和蔼可亲地说。
“好,那究竟为什么?”
他盯着她,过了很长一段的时间才说:“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点点头。
突然,他摆摆手,指向外面:“你猜猜,我是怎样得到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包括房子、土地、设备的?”
她没有回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声音突然变得深沉:“因为一种排气系统,一种向废气施加旋压就能把废气导出内燃机的系统。这种系统配备有一个消声器,消声器由玻璃化羊毛绒质地的衬里重重包裹。未燃烧的固体物质将会嵌入消声器的内壁,在高旋压下,燃烧固体粘附衬里。衬里会一片一片地自动滑出,而且一达到几千英里长,就会自行换上干净的。燃烧后剩余的废气就被传送到各个火花塞中继续燃烧,同时可燃气体便会燃烧。气体燃烧释放的热量将用作燃料预热。仍然剩余的废气被导入5000英里长的套筒再次高速旋转。最后释放出来的气体,根据今天的标准,是十分洁净的。因为系统经过预热,发动机的使用寿命就得以延长。”
听到这,她逐渐明白了。
“哇哈!这个排气系统肯定帮你赚了不少钱。”
“我是赚了很多钱,”他随声附和,“但我赚到钱,不是因为这个系统设置能减少空气污染,而是因为汽车公司买下了系统,把它丢弃甚至埋在拱顶地下室里。汽车公司讨厌这个系统,要是使用这个系统设置,汽车公司就得在他们的新车里安装某些附加设备。销售汽车附件的公司也不喜欢这种排气系统,因为他们得用上更多高效能的原燃料。这样也好——不把系统卖给汽车公司。我也不晓得这会不会更好。但是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对!我真的生气了。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在一艘油船上工作——认认真真用棕色肥皂和帆布冲洗挡板的时候,我就生气了。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我在岸上买了一瓶洗洁剂。试用后觉得很好,洗得既快又便宜。于是我把这瓶洗洁剂带给工头。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对准我的嘴巴狠狠地来了一拳,声称他比谁都清楚了解这份工作。不过他那时暍醉了,所以事情也没让我太难堪。最倒霉的倒是:我是船上的老水手们口中所说的‘为公家着想的蠢蛋’(船上最肮脏的叫法)。他们经常合伙对付我。我真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阻碍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
“这个问题啊,我思索了一辈子!我总算有了些想法,它们在我脑海里萦绕不散。这个想法就是‘提出下一个问题’:为什么是那样的方法?为什么不是这样的方法?对于任何事情任何情况,人们总是有下一个问题——尤其当你想得到答案,并且答案永远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时候,那么你就会不停地发问。但可悲的是,我们活在一个人们永远不会提出下一个问题的世界!
“我付出的一切已经得到回报。我拿走的是人们不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一直因为这而生气,这是我自己的错。我得承认这是因为我不能停止去问下一个问题,乃至找到它们的答案。在我的实验室里,摆放着6件真正能够轰动一时的、还没有任何其他人见过的杰作,另外还有50多个发明的构思蓝图仍藏在我脑子里。可惜,即使人们知道沙漠有那么一天将变得绿草如茵、鲜花盛开,但他们仍旧互相残杀。面对着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即使矿物燃料早已经一次又一次被证实会导致全人类的灭绝死亡,人们还是冥顽不灵,投入数以10亿计的资本寻觅石油的踪影。是的,我真的生气了。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呢?”
她保持沉默。任由他的话久久地徘徊在院子里,回荡着,然后通过天井顶部的小涧传到遥远的天边。她静静的聆听,让他感到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孤单一人——她和他同在;她默默地等待他不再发狂不再愤怒。当他完全领悟她的心意时,他像只绵羊似的对她咧嘴而笑。
过了好久,她打破宁静,对他说:“其实你可能已经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没有那么准确恰当。我认为,人们已经习惯生活在古人流传下来的至理名言中,因此他们不想也不愿意去尝试、去思考新的东西。但有件事情是值得我们关注的——恰恰在我们提出问题的同时,问题的答案便早已蕴涵其中了。”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把手放在火炉上,很自然地我们就会尽量避免被火烫到。这样答案不就很清楚了吗?外界一直拒绝你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