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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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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我们是幸福的。 

我们是指我和我妻信子。 

其实她的名字不叫信子。可是几年来我都这样称呼妻子。为了一只老鼠。八岁时,我偷养的老鼠就叫同样的名字。小得可以上我掌心的老鼠。跟污水沟的老鼠一样的颜色,只有右耳是白的。我称那只白耳老鼠做信子…… 

孩提时代,没有人爱我。父亲在醉酒时杀了母亲,我在孤儿院长大。我对懂事以前发生的命案,一无所知。也许贫穷的关系,到我长大一些,所带的书包里面,放着被孤儿院收留时穿的衣服,小而破烂,开了六个洞。 

七岁时,出狱的父亲来看我。男人的开襟衬衫胸前肋骨浮现,故意做出笑脸,细小的眼又硬又瘪。霎时间不知是谁。听说是来接我的,结果半小时后一个人回去。因为那三十分钟我一句话也不说。 

在孤儿院里,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话,老师担心之余带我去了三次医院,连医生也无法使我开口。我只说过一个「是」字。说「不」时沉默地摇头。大家叫我「蛤蜊」——从老师到比我年幼的孩子都不喜欢我。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主动搭讪的封象,就是那只老鼠。八岁那年的夏天,下雨的午后,放在后院的捕鼠器中,那只老鼠被雨所困,吓得不敢逃。 

我伸出双手把老鼠抱出来,搬到很少人去的储藏室,放进生锈的鸟笼里。毎天从厨房偷出食物,一到自由时间就偷偷跑进储藏室跟它玩。 

第三天,我替它取名信子。虽然不知是雌雄,我却很喜欢这名字。那是封面厚纸被撕破的童话故事中出现的少女名字。老鼠信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我说话的生物。我在储藏室的角落里,像别的孩子一样欢笑、说话、断断续续地唱歌。不管喂它吃多少都长不大,一直坐在我的掌心,用白色的右耳听我说话或唱歌。我的身体中,只有触摸到老鼠的掌心是温暖的。老鼠大概也知道我是唯一听它叫声的对象,一听见我的脚歩声就在笼里乱窜,用一双小葡萄似的黑眸盯着我,当我唱得很好时,便用长长的尾巴缠住我的尾指,发出愉悦的吱吱声。然而一个月后,这只不晓得我的小手以外世界的老鼠死了。 

某天早上踏进储藏室,发现鸟笼倒在泥地上,信子像小石子似的硬毙了。半边眼睛打开,好像睡了。切成四方形的天窗外还是夏天,雪白的光线溶进它的白耳朵,使信子看起来像少掉一只耳朵的老鼠。那只耳朵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它是被杀的。细细的铁线捆住它的颈项,嘴巴微张,大概最后一秒还想向我求救吧! 

我立刻猜到凶手是谁。一定是跟我同年,喜欢杀虫和蜥蜴的「肥仔」。双亲同被火车撞死,爱欺侮人,大家都不喜欢他,最憎恨同样不被大家喜欢的我。从前曾经用脚践踏我最珍惜的星形徽章。老鼠死的前一天,我去储藏室时,他从树丛后面探出脸来,露出恶意的微笑。我在庭院的银杏树下埋葬老鼠,造了一个小石墓。两天后,吃过晚饭走出食堂之际,我用刀子砍了肥仔一刀。 

马上有人制服我的身体,刀子只伤到他那晒黑的手臂。肥仔见到血,天崩地裂似地惨叫。我想摔开从我腋下伸过来箍住我脖子的双臂,可是那时根本叫不出声音。结果我被送进医院住了半年。 

半年的住院生活,把我完全矫正过来。 

医生和护士的笑脸改造了我,使我能够适应社会。我依然沉默寡言,但在人前变成普通孩子一样爱笑、爱哭或者发怒。 

肥仔也是。半年之中性格变得判若两人。原本那个爱欺侮人的孩子,变成乐于助人的亲切少年,每个人都喜欢他。肥仔对我说过两次「对不起」,我对留在他右臂上的L字形细伤痕只回过一次相同的话。我们用孩子气的誓言做了发誓仪式,成为好朋友。不仅肥仔,我也跟其他人相处融洽。 

医生们成功地把我改造为另一个机械人。唯一不能矫正的只有那个夏天的老鼠记忆。我没对任何人说出袭击肥仔的理由,肥仔也像忘掉那件事似的生活行动。过了两年,有时他会突然想起来说「那时是我不好」,我就十分愤怒。他大概没察觉到,我不愿意他或任何人提起老鼠的事。那是属于我的老鼠。我把一只老鼠埋葬在心灵的最深处,不允许任何人偷窥。 

我也没对妻子提过老鼠的事。不需要说。因为她是我的新信子。我时常在心里用她听不见的声音喊「信子」,在那之前的确是幸福的。在那之前…… 

她在我常去的咖啡室当女侍应生。我时常坐在店里眺望窗外,有一天,她在我桌面上摆好咖啡后,说:「你很沉默」,然后对我盈盈而笑。「我一个人来,跟谁说话?」「对,总是一个人。虽然这样,为何我会觉得你不爱说话?」说完又笑了一下。 

从那一刹那起,她是我很久以前的那只老鼠。离开孤儿院后,我继续扮演完美机械人的角色,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其实内里一直渴望拥有一只老鼠。信子的白耳朵小眼睛和细细的叫声,已经浸染我的人生。我望着她的笑靥,对于自然地开口的自己也感到惊异。 

信子再度回到我手中。她是我毕生第二次用我的声音、我的语言说话的对象。我们去海边、公园、街头散步,下雨时同撑一把伞。她的头发留到肩膀,经常拿着麦秸编的手袋。手袋太大,使她看起来像年幼的少女。麦秸手袋里装满属于我们的幸福。她喜欢挂着我的臂膀走路,喜欢替我钉补脱落的衬衫钮扣,喜欢黄色的胸针,喜欢笑。真的很爱笑。 

只有一次不笑。一年过后的寒冬夜晚,分手时她骤然僵硬着脸说:「给我一万圆好吗?」从我手里接过钞票后,背过有点想哭的脸走向车站的剪票处。我以为她有急用而已,不料第二天去咖啡室找她时,她越过桌子伸出左手,打开手指给我看。 

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银色的戒指。有个小钻石之类的石粒做装饰的戒指。「昨天的一万圆买的……你不喜欢的话也无妨。请你亲手还给珠宝店。老板答应今天之内把钱退还。」透过无名指和中指,可以看到她的黑眸。眼眸微湿,光的水滴彷佛即刻就会淌下。比钻石美上好几倍的泪光。我没提过结婚这句话,她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曾想过要使她成为一生属于我的东西,可是没有勇气说出结婚这个字眼。她的幸福笑容跟我的不幸过去太不相称。我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说了一番谢罪之词。她误解我的意思,想笑,微笑却在僵硬的颊上中途破碎。「不必道歉。我只想模仿一天……」她说。我摇摇头,「我们买过贵一点的。」她不能置信地凝视我片刻,想再笑一次,又失败了。只是静静地无声而泣。 

一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过后几年的婚姻生活确实幸福。我又回到八岁夏天的储藏室,在不受任何人干扰的角落上跟信子过着甜蜜的二人生活。我不是用机械人的矫正声音,而是自己本来的声音说话,妻子只是安静地垂听,不时欣悦地笑…… 

不,还是不要回想吧! 

得不回的幸福想也徒劳。我必须回忆的只有那时妻子的面貌。我还不太明白死的意思,仅仅楞然伫立看守着妻子的脸。 

白嫩般的肌肤,微张着吸入黑喑的眼睛、苍白的唇…… 

命运再一次让我的信子死去。不动的妻子很像那时的老鼠。嘴唇微张,好像向我呼救。我蹲在她耳边,第一次尝试发声叫她「信子」。信子,我的老鼠…… 

不是命运。是那些家伙的错。他们逼死我的妻子。那些家伙,跟从前矫正我成为机械人的银发男人一样,穿上同样白袍的家伙。 

我必须再一次握住八岁那年的刀,向他们狙击。他们逼死信子,我要亲手得到偿还……为了把我的另一个信子,另一只老鼠永远埋葬在坟墓里。 

复仇计划无懈可击。我有一个没有人发觉的藏身地点。直至我复仇完成以前,警察绝对不会发现我的潜伏处。我自己本身变成一只老鼠,潜伏在这个都会夜间最暗的地点,眼睛发光,等候机会狙击。 

晚上八点差一分前。 

终于机会来了。我从小路的黑暗中出现,出到商店街,走进街角的电话亭。冻冰冰的寒夜,街上的人关在栅门背后生活,路上空无人影。偶然走过一些车灯。 

虽然不必担心被人看见,我还是把脸埋在裹起的大衣衣襟里。再一次肯定腕表上的时间,我用手帕遮住话筒,戴着手套拨电话。电话的转动声在削短某个人的生命。话筒底层跌入短暂的寂静。一只老鼠的叫声在我耳边苏醒……没事的,我说。不必担心。很快就结束了。这回我会把你埋葬在一个谁也不能干扰的安宁睡乡……对方的话筒拿了起来。我慢慢开口…… 


电话响时刚好八点钟。横住广江把丈夫的开襟毛衣从二楼拿下来,视线投向玄关的挂钟时电话就响起来了。她拿起楼梯下的话筒。传来低沉粗糙的男声,说叫院长听电话。 

广江正想问对方的名字时,丈夫不知何时从起居室走了出来,从她背后抢过话筒。丈夫对着话筒答「是我」,之后不说话。 

广江回到起居室时,发现桌上的玻璃杯倾倒了,褐色的液体滴到红地毯上。丈夫大概是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慌张地站起来的关系。广江呆望着淌流的液体,一边侧耳聆听丈夫的动静。 

电话讲了一分钟左右就结束,其间丈夫只说了两句话。 

「白袍?为何带两份人的白袍去那种地方?」还有一句是放下话筒前,丈夫罕有地用颤声低语:「好。我马上来。」 

丈夫不回起居室,直接上楼去的样子。广江正想上去看看时,只见丈夫披着上衣,手里搭着白袍走着下来。 

「你要上那儿去?」 

「有点事……我马上回来。」 

丈夫避开广江的问题冲出玄关。 

目送车子的红色尾灯在风中摇曳着,变成两点火远去之后,广江回到起居室。洋酒的最后一滴滴到地毯上面去了。地毯上的污迹使她心里的不安扩散。 

刚刚电话里找她丈夫的男声,肯定就是傍晚打过电话来的人。今天傍晚,她刚从朋友的时装设计展览会回来,电话就到,同样粗糙而无特征的声音,只说一句话:「你丈夫横住忠雄是逼死我妻子的杀人犯。」六点半,丈夫从医院回来,她马上转吿这件事。丈夫一笑置之。「恶作剧电话罢了。」不过内心一定十分介意。此外,他好像知道男人会在八点钟再打电话来。一边倒威士忌,一边用畏惧的视线频频看壁上的时钟。 

结婚二十四年,第一次看到丈夫如此狼狈。广江的父亲去世后,丈夫就继任位于世田谷区的综合医院院长宝座,作为著名的白血病研究专家之一,素来处事接物都与地位相称,从来没有声音颤抖过。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想起前晚,女婿石津突然造访的事。 

石津担任内科部长,今年四十岁,十分坚定有主见的人,丈夫挑选他做独生女的夫婿,乃是认定将来他可继后。石津深夜到访,跟丈夫二人关在书房里。广江经过门前时,偶然听到丈夫的声音这样说:「总之,先给他一百万。如果他不接受,到时再说。」 

前晚二人的对话和今晚的电话是否有所关连? 

石津也许知道什么。这么一想,广江马上打电话给住在祖师谷的女儿。然而女儿说石津从昨天起到大阪参加研讨会去了。 

「洋子,最近有无怪电话打去你家?低音的男声。」 

「没有哇。怎么回事?」 

广江恰当地敷衍过去,然后收钱。 

坐在沙发上,虽然手上翻阅妇女杂志,压根儿读不进脑。打窗的风声就如打在她心里,她关起套窗,这回寂静像薄冰般贴住胸膛,愈发忐忑不安。 

一小时过去。两小时过去了,丈夫还没回来。 

浮上心头的尽是坏想像。会不会是丈夫的手术有误弄死一名病人,病人的丈夫为此而恐吓?不祥的想像陆续扎在心上,但是最坏的乃是电话中的男人把丈夫叫出去杀了。除此以外她想像不出别的。 

电话是在将近天亮的凌晨五点响起。警察打来的。用干涸的声音吿诉她:「在市中心的游乐场发现尸体,好像是你先生。」 


警方起初是从结怨的线索着手。 

现场是在大厦林立的市中心一角,空空荡荡的游乐场上。横住忠雄倒在随风摇摆的秋千旁边,情形好像是在仰望都会布满高速公路的上空。秋千的影子在白袍上荡来荡去,看起来像是要摇醒脸色比白袍还白的死人。 

白袍的胸上有血渗出。被人用手术刀之类的锐器在心脏剌了三个地方,脖子上被铁线捆了两圈。从出血量来看是先剌心脏,在断气前后再用铁线勒住脖子。铁线陷进颈部的肉,足以显示凶手恨意之深。 

死亡推测时刻为前一晚的九点左右。受害人在八点钟接到可能是凶手的电话后出去,从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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