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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槎结识了几位商界中人,有心提倡工业,因此合步青认识。步青既应允了慕蠡介绍海槎,抽闲半日,访到开通社。只见一间屋子里,烘烘的火烧,一股酸臭气,触着鼻子,异常难闻。步青大惊,叫道:“你们屋子里走水了!”忽见两人赶出,问道:“哪里走水?”步青指道:“那不是火光么?”两人笑道:“这是我们试验的化学。”步青红了脸,访问海槎。两人指他到帐房里去,海槎正在那里制小地球,见步青来了,起身相迎。步青寒暄数语,便走近案旁,看他制的地球,已经粘好,上面画了红黄青绿四种颜色,深浅各别,经纬线亦已画就,亚细亚洲写全了。步青叹以为奇。海槎道:“这是极易做的。小孩子的玩具,没甚稀罕。”步青便把来意说明。海槎道:“这是极好!难得李、范二君这样热心,只是兄弟在这里不能脱身。”步青道:“那边的事业大,公益多,海翁应该辞却这边,就那边才是。”海槎也觉动念,约定晚上再给回音。步青自回华整。到晚海槎欣然而来,应允了慕蠡的事,步青大喜,同到华发合慕蠡会面。一见如故,订定合同。自此团里的事,都归海槎经手。
步青回到华整,恰好单子肃在那里等候已久,步青道:“子翁,深夜来到敝厂,有何见教?”子肃道:“不要说起,我们合股开的华经纸烟公司要失败了!”步青道:“你们这公司,我也早有所闻,只怕整顿不来。”子肃道:“正是。我被洋行里的钟点限住,没工夫去考察,以致如此。这公司共是十股,七万银子开办的,我倒入了四股;其余六股,只王道台是三股,那三股是零星凑合。本该我来经理,因我没工夫,王道台派了他的亲戚陆仲时经理。这位仲时先生是湖南候补知县出身,革职回家的。官场的排场很足,哪里做得来买卖呢?直弄得一团糟。我听得些风声,今天去查帐,只恨我这事也是外行,一切进货出货,肚里没个底子。请步翁把贵厂的帐目,借给我一看,就有数了。”步青依言,把帐给他看。子肃记不清楚,拣几条紧要的抄下,闹到十一下钟,才辞别回家。
次日一早,子肃到了华经,仲时还没到厂,也不开工。栈司忙着上楼,子肃紧跟着上去,只见横七竖八,几个伙计都睡在床上。桌上的麻将牌还摊着没收。栈局忙着收牌。子肃大怒,把他们的牌都撒到窗子外面弄里去了。发话骂栈司道:“钟上已八下多了,你们干的什么事?这早晚也不来伺候先生们起身?这牌是哪里来的?先生们在这里睡觉,你们就敢玩牌?这还了得!快一个个的替我滚蛋!”那栈司吓得脸皮变色。床上的伙计,也都惊醒,一个个翻身起来。子肃更是恶作剧,并不下楼,靠定那张麻将桌子坐下。那些伙计羞愧无地,只得慢慢的穿衣服下床,都红涨了脸,一言不发。子肃道:“诸位先生辛苦了!起晚些,不要这么早。今儿是兄弟来惊动了不当!兄弟只因这班栈司太没规矩,居然敢玩牌,犯了我们厂里的条约,在这里申饬他的。”内中一个伙计道:“玩牌的事,却不合栈司相干。昨天晚上,来了几个朋友,硬要在这里玩牌,我们劝他不听,连这牌还是隔壁人家去借来的。”子肃道:“我原说栈司没这么大的胆子。我们的规则不是悬挂在那里么?诸位总该遵守,就有不知趣的朋友来,搅乱我们的大局,也该拒绝的。总之,股东拿血本出来做买卖,总想赚钱;诸位得了薪俸,就该认真办事。如今华整华升两家都好,除官利外,还有分红。我们天天折本,批出去的纸烟,不是味儿太辣,就是带霉。开工恁晚,机匠也没人管束。栈司更是不守规矩。拿几个股东的钱耗折完了,诸位又到别处去吃饭了,只我们股东该没翻身。这还算有良心么!陆先生呢,怎么还不见到?”伙计都面面相觑,答道:“陆先生本来要到吃饭时才来哩,吃了饭就去的。”子肃道:“这不是笑话么!”转念一想:“陆仲时在厂里,上上下下都厌恶他,为他排场太大,动不动呵斥人,这话只怕伙计们栽他的,我不可为其所用,倒要仔细考察。”当下便叫栈司去请陆老爷。去了半天,栈司回来道:“昨天陆老爷没回公馆。”子肃已知就里,便吊帐簿核对,各项开支倒也不离谱子,进货并不很贵,销路也不为不多,只是货色卖不出,人家都不来续批了。子肃叫他们拿做好的,拣几种来看,极好的纸烟,尝青味儿也纯,一些破绽没有。
子肃只得回到洋行,到处打听,并都打听不出。子肃心生一计,走过四马路,见一家铺子里,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的是华经纸烟。子肃指明要买。那里的人道:“没有了,只老牌强盗牌。”子肃殊为诧异,接连问过几处,都是如此。子肃没法,最后问到一家小铺子里,倒还有几包。子肃买了一盒,可巧遇见一位华升厂的伙计,这人姓司空表字吉人,本系子肃认得的,荐到华经,仲时没收,转荐华升去的。子肃有心访问他,拉他到易安吃茶就坐。子肃拿出那盒纸烟,正待吸时,吉人道:“单先生,且慢吸,给我替你考验。”子肃真个给他,他把这纸烟在茶桌上竖着一抖,那烟末就下去几分,露出一段白纸;再抖几次,烟末又下去几分;接连抖时,烟末下去了一半。子肃大惊,道:“这是甚么缘故?”吉人道:“这是伙计赚料的确证。”子肃道:“敝厂里的烟,出得最多,用料极省,怎么会有弊病呢?”吉人道:“正恨贵厂出的烟多,料子又省,所以弄成这种东西,哪里销得畅呢?”子肃道:“他赚料是不至于的,我们查察得极认真。”吉人道:“薪水既少,还把同事看得太轻,人人都有异心,暗中要做手脚,场面上虽然好看,那是不中用的。”子肃尤觉竦然,擦着自来火吸这烟时,一股霉气,几乎呛出血来。子肃发恨,把烟摔在地下。吉人拾了起来,笑道:“单先生,不要动怒,这烟末中间还有一个毛病。”子肃道:“倒要请教。”吉人把纸卷拆开,给子肃细看时,里面包着一团碎末,显系两种货色。子肃道:“这是甚么道理?”吉人道:“贵厂里一位同事,他曾合我谈过的。他道:‘我们辛辛苦苦来到上海做伙计,原指望每月赚几文薪水,捧牢着这个饭碗,替主人家出力。如今三块五块钱一月,哪里够吃用?事情又忙,一天做到晚,连苦工都不如,自然要想额外的利益。’后来,我又打听贵厂的烟料,有人家用剩下的,转卖给贵厂。两个伙计,已经赚着一大注钱去了,难怪销场不好了。”子肃听了,不觉恨恨,当即各散。
次日找到王道台,聚集了股东,公议办法。依王道台的主意,就要停办。子肃道:“做买卖的人,总要有耐性,这时停办了,不是净折本么?我想整顿一番,还好翻本。”王道台知子肃是经商好手,就公推他主持。子肃大喜。当即到厂,把同事齐都辞退,找着司空吉人,把厂务全交给他,另用一班伙计。子肃考验过,都是认真做买卖的。把旧料贱价出售,另办新料,工人也都换过。登告白跌价。果然出的纸烟,十分紧密,味儿也纯了。价钱也便宜。几天工夫,已经销到整千包。子肃扬扬得意。
这天礼拜没事,有位朋友是通瀛织布厂的总收支,姓许字晴轩的,子肃合他最为莫逆,约在第一楼中层会面。届时子肃径到第一楼,晴轩早躺在榻上专候。子肃道:“我们有半个多月不会面了,厂里的事很忙么?”晴轩道:“不消说起,这厂支持不下去了!”子肃道:“怎么会支持不下去呢?去年不是赚到几十万银子么?”晴轩道:“这厂本来是个极大的局面,三百万股本,应该做极大的买卖,方有利益。从前办事的人,失于检点,走漏货色,混赚银钱,那是人人知道,不用我说的。如今换了总办,各事整顿,略为好些。我又献计,把那些吃干俸的人,裁撤完了,办事的薪水,分外加优,立下现条,小工偷棉纱的,重重罚他。我挑选几个老实工人,每逢放工时,站在总门口抄纱,屡次抄着夹带的棉纱。这时也渐渐没有敢偷了。这样办法,总算尽心。无奈出货虽多,销路不畅,栈在那里不动的布,屋子里都装不下了。开销是照常的,天天吃本,哪里支持得下呢?”子肃道:“为何纱布停滞?”晴轩道:“这其间的原故很多。织布厂比从前多了几倍,内地的用布,是有数的,货色多了,谁还要买;再加水灾荒歉,各项买卖吃亏,不但纱布。原不能怪我们办事不好。”子肃道:“虽如此说,别家的纱布也还有销场,单只贵厂这般停滞,又是什么原故?”晴轩道:“敝厂的布,本就太粗,这是机器使然,价钱却甚便宜的。如今已决计停工,等市面好时,再议开办。”子肃道:“这一停工,不知多少人失业哩!”晴轩道,“这也顾不得他们。”子肃道:“贵厂的停工,就是中国商界的代表。”晴轩问其原故,子肃道:“一物滞,各商亏。这里停工,那家歇业,我预料将来的商界,一天里败一天。”晴轩道:“这是你过虑,应该不至于此。”子肃道:“并非我过虑,商界怕的是折本,喜的是赚钱。见这行买卖赚钱,便大家蜂拥去做;见一家折本,个个寒心。商界因此不能发达。不但不肯做的,添了商界许多阻力;就是那蜂拥而做的,也是商界的大阻力。以此推论,中国的商人,都是这个性质,必有一天,同归于尽的。除非有些资本大,或是团结坚的人,方能支持下去哩。将来商界中战胜的,都是资本大,或团结坚的人。”晴轩听了,不觉触动一件心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提倡实业偏属乡愚 造就工人终归学业
却说总收支许晴轩,因纱布滞销,工厂停办,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听得单子肃说出一大篇名论,不觉触动一件心事。当下惠了烟帐,匆匆的起身别去,便到总经理杨凤箫屋里,要合他商量厂事。只见凤箫的马车夫,拉着一匹菊花青的马,在那里溜,仰面对晴轩道:“许老爷,不是找我们老爷么?他在新清和金娥卿家,只怕这时和局上场了。”晴轩只得叫包车夫踅到新清和。走进门时,只听得楼上麻将牌声清脆。上楼见吴达甫、陈筱春、诸霭如、陆仲笙都在那里,却都是厂中前前后后的朋友。在局四人:一是凤箫不用说;一是任桂轩;一是包法裁;其次便是达甫。
大家见晴轩来了,齐道:“好极!达甫有了替工。”晴轩道:“我是有正经公事,来合凤翁商议的。”凤箫道:“你又来了!厂里业已停工,还有甚么公事?我顾不得许多,碰和要紧。”晴轩笑着,开口不得,便问道:“你们是照旧的码子吧?”筱春在旁插嘴道:“今儿是三百块一底,达哥已是一百九十九元下去了。我们二人合碰的,不知甚么道理,法裁的清一色偏和得出;我们一副三番一色,就被人家抓凑了。”晴轩道:“我不信,我来替你们翻本。”达甫垂头丧气道:“你别想替我们翻本,我这牌风是被筱春斗坏了,好在只这一副,让我碰完了,你接下去碰吧。”晴轩点头,手里捏着一只水烟袋,站在法裁背后观看,只见法裁手去抓着一张牌,做势搔痒,一转眼间,把牌摊下和了。原来自抓白板。晴轩自觉疑心,当下心生一计,故意嚷道:“不好,不好!我有一桩紧要的事,约着朋友在那里等我哩,说不得去一趟。”达甫道:“碰和要紧。”晴轩道:“我去就来。”言下披上马褂,登登登下楼去了。直到摆抬面时,晴轩方来。碰和的四位,业已结帐。法裁赢到五百多元,达甫输了一底。吃酒中,晴轩拉着凤箫,对躺在榻上,谈起厂里的事。晴轩道:“机器久停是要坏的,存货堆积,也搁利钱,我们总须设法贱售存货,开工再织新货才是。”凤箫道:“你这话也是,我们从缓商议吧。”当下吃完各散。
晴轩见凤箫无意整顾厂事,只得另觅机缘。谁知浮沉许多年,高不攀来低不就;幸亏自己稍有几文积蓄,做些另碎的买卖,倒也很过得去。
又过几年,上海的商情大变,几乎没一家不折本。满街铺子,除了烟纸店、吃食店、洋货店,还都赚钱,其余倒是外国呢绒店,日本杂货店,辉煌如故。中国实业上,失败的何止一家。晴轩虽说多年混入商界中,这些大处眼光却还短少,也没工夫去调查研究,只是觉得银根极紧,一切往来交涉,总不是宽裕景象。
一天,有事到苏州去,住了几天,仍复回到上海。当时写了招商公司船的大餐间票子。你道晴轩为何不趁铁路?原来汽车虽快,却怕头晕,因素日脑中有病的。闲言慢表。再说晴轩有几位苏州朋友,约他在租界上一个新开扬州馆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