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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因素日脑中有病的。闲言慢表。再说晴轩有几位苏州朋友,约他在租界上一个新开扬州馆里吃中饭,吃得酒酣耳热,到了时候,这才下船。只见那大餐间里,旷荡荡的就只自己一铺,差不多开船时节,只见一人匆匆忙忙,叫挑夫把行李挑上船来,随后自己下船,进了大餐间。晴轩见他身穿一件酱色鲁山绸的夹衫,分明是复染的。眼睛上一副眼镜,倒是金丝边的。铺盖之外,还有一个大皮包,一只网篮。这人皮肤是黄中带黑,脸上带着乡愚气息。晴轩踌躇道:“此人来得尴尬,莫非不是好人。”那人一面把铺盖摊好,一面打开皮包,取出一本洋装书,放在枕边,预备要翻阅的光景。这时船已开行,他却不看书,请教晴轩姓名,晴轩告知了他,也请教他姓名,他道:“我姓余名知化,是上海乡下人,务农为业。”晴轩道:“这回来苏州,是什么贵干?”知化道:“兄弟造了几部舂米机器,被一位朋友看见了,硬要试用这机器,其实造得还没精工,因他急于试办,只得送给他。现在他在无锡纳了行帖,收米学舂,特请我去指点一切,幸亏机器倒还应手,一天好出七八十担米。”晴轩听了,不觉吐舌道:”了不得!余先生有这样大才,还说在乡下种田,这话兄弟不信,莫非说谎么?”知化道:“兄弟平生没他长处,就只不肯说谎话。兄弟其实是个村农,只因小时候就喜留心这工艺上面的事,略能制造罢了。被真正内行看见了,连嘴都笑豁。”晴轩道:“什么活,要是造得不好,哪里能舂这好多米?余先生休得过谦,实在还要请教!”知化连称不敢。略谈一会,知化便看他的洋装书。睛轩凑近看时,一字不识,问起来,才知他看的是西文算学,睛轩尤其佩服。看看天晚,船上开出晚饭,睛轩合知化一桌吃。睛轩开出路菜,是半只板鸭,一方南腿,叫茶房切好送来。知化也打开了一瓶外国酒。
二人浅斟低酌。知化问起晴轩职业,晴轩告知就里。知化道:“通瀛实在可惜,固然做不过外国人,也是经理不善。”晴轩呆了脸。知化自知失言,忙把话岔开道:“现在的买卖,渐渐显出优劣来了。外国人天然占了优胜的地位,中国人虽说商务精明,只能赚取巧的钱,实业上竞争不过人家,终归失败的。你看,李伯正先生生何等精明,他的资本又丰富,现在南北两厂,连年折本,差不多支持不下。但是此人一倒,商界上大受了影响,因他被累的,固不必说,单就那靠他吃饭的人,通都失业;再指望有个大资本家,开这么大工厂,只怕没处找去。”晴轩道:”既然李先生这样精明,资本又富,怎么会折本呢?”知化道:“工艺上的事,全靠会翻新花样。李先生别的做法,通都精明,只这翻新上斗不过外国人,因此货色滞销,本利上都吃了大亏。大凡买卖做得大,折本更是容易,不知不觉,几百万折下去不足为奇,要想恢复时、资本没有了;入股的也就惧怕,不敢再入股子。所以中国的公司,除非一帆风顺,方能撑持,一朝失败,没有不瓦解的,是魄力不足的原故。”晴轩听他这般议论,虽是海阔天空,却也着实不浮,不觉渐渐入港,就把自己商务的本领,谈了几句,说的自然都是内行话,知化自然佩服。只是知化的见解,却合晴轩不同。晴轩谈的利益,只是一行一店,或个人的利益;知化谈的利益,却是各行各店,一国的利益。其实纳入一行一店以及个人,也没有不先沾利益的。
饭罢,晴轩取出两支雪茄烟,送知化一支。知化不吸,晴轩取火自吸,背靠在辅上,问知化道:“真是,我听说上海有个负贩团如今怎样了?”知化道:“甚好!内地的货色,销路广了许多。如今内地人的脑子里,也知道有实业,居然也会仿造甚么肥皂、洋烛等类,虽说事业不大,却夺回好些利益,只是制的粗糙些。这是资本不足,学业不精的原故。”晴轩叹道:“我们中国人的学业,断乎不得精的,动不动大家要想速成,这工艺上的事,虽是速成得来的?”知化道:“这句话要算知言。果然工艺不可指望速成,但不知哪样事速成的来?”晴轩笑道:“我也不知哪样可望速成;但觉得‘速成’二字不好。”知化道:“一些不错。资本短少,也是一个大弊病。第一办料不讲究,做出来的货色,还不止差了一成,这都是念于发财,误于将就;弄到后来,发财不成,倒反折本。这是我国人的通病。没法救药的。我佩服的,只一位大实业家,果然比众不同,现在上海。”晴轩道:“莫非是唐浩川么?”知化道:“浩川只知运他的白铁、焦煤,如何算得实业家/晴轩道:“莫非是郑素明么?”知化道:“他是磨面公司的一部分,虽是实业,也算不得大实业家。”晴轩道:“我知道了,必是汪步青。”知化道:“呸!那掮地皮的主儿,偶然赚得几文,哪有大实业的魄力?”晴轩道:“到底是谁?”知化道:“我说的是范慕蠡先生。他虽说袭了父亲的余业,却全亏他能信有学问的人的话,办的事业,总在实业上面。即如他开的工艺学堂,办的劝工所,真是有条有理,日起有功。将来中国的实业,在他一人身上发达。好在他费用并不多,造就人利益人却不少。如今上海那些文晚桌椅,新巧器具,美术玩物,人还当是东西洋来的,其实都是工艺厂制造。就这上面,慕蠡也很赚几文。只困销场极好,抵得上外国器具的原故。”晴轩道:“我也听说有个工艺学堂,出货极好,常想去考察一番,为是不急之务,路又远,也没工夫去走这一趟。”知化道:“什么话?这是当今第一件的紧要事务,你怎说它不急?凡人做买卖,且不说于社会上有益,只核算自己的利益,也须设个久长之法。即如晴翁逐贱贩贵,何尝没有利益?但是拿不稳的一件事,倘然失败,连一辈子的心血白费了!惟有研究实业,制出各种新式器物,人人爱买,个个争收,拿稳赚钱;而且可以长久,为什么不去做呢?”晴轩道:“余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口口声声说实业,这岂是人人做得到的么?通上海也只一位范慕蠡,他是原底子有钱的人,能创这个局面,要是别人,如何做得到呢?即加工艺学堂、劝工所,这些事儿,房子要钱,器具要钱,请教员要钱,买书籍仪器要钱。我们手里所有的,至多不过八千一万,要像这样开销起来,不上几个月,事没办成,我倒已经变成一个穷汉了。所以说是不急之务,没工夫去理会他。”知化道:“晴翁先生,你又误会了。我说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晴轩道:“怎么呢?”知化道:“我说实业,也并不是专主开工艺学堂。大凡垦务、渔业、森林、开矿种种的事业,哪一件不是实业,只要人肯去做。”晴轩道:“你愈悦愈远了,这样的事,更非大大的资本做不起来,我是今生休想。”知化道:“难道真个有来世么?晴轩不觉失笑。知化道:“我们做了中国人,中了社会的习气,凡事都愿独自一人做,利益也顾独自一人享,如何做得出大事业呢?据我看来,方才说这几桩事,并不难做,只要大大的开个公司做去,就做成了。况且这几桩事,人人知道有利益的,为何不做?”晴轩道:“这话果然,我也想拼公司,只是有钱的人,各有各的营运,说起公司来,他们都觉为难不信,这也是风气未开,无可如何的。”知化道:“风气不算不开,只是人人都胆子小,也自有失败的公司,被他们作为殷鉴的原故。”
二人长谈许久,听钟上正打十一下,船上搭客并都睡着,静悄悄的,只有机轮激动水声,铿訇澎湃,煞是好听。二人开铺睡觉,知化倒枕便已睡着。晴轩细想知化的话,极有道理,可惜说得太高,我们做不到。又盘算几桩买卖的事,盘算许久,直到两下多钟,才能睡着。
次日清晨,船已到岸,大家忙着上岸。晴轩、知化也都起身。知化道:“晴轩先生,尊寓在哪里?”晴轩合他说了,知化道:“我明天来候你,同你去看工艺学堂、劝工所,再见一位大工程师。”晴轩唯唯答应,各自到寓不提。
次日,知化果然来了。晴轩请他在客堂里坐下。原来晴轩租了三幢房子,家眷住在楼上,底下专备会客的,摆设得极其幽雅。留知化吃了便饭,套一部马车,二人同坐;到了虹口,直抵工艺学堂歇下。知化是算定的,知道十二下至一下半钟,浩三没事。二人便直到浩三卧室。浩三却在那里画海棠式、樱花式、玫瑰式、菊花式的各种碟子,见知化进来,起身相迎,又合晴轩厮见。浩三对知化道:“你的令郎,实在聪明不过!现在手制的玩具,销场第一,到底家庭教育好!”知化谦让一回,说明看学堂的来意。浩三道:“须得他们上工时去看,才有意思。”
到得一下半钟,学生排班,分头各向各的习艺处去。浩三领了余、许二人,一处处的看来。只见做木器的,做竹器的,做玩器的,织绒毯的,织线毯的;漆工、绣工、刻工无一不精,外间工人哪里做得到?还有学制机器的,学制五金器具的;最上等的,却在书本上用功,更是深莫能测。晴轩觉得洋洋大观,赞叹不已。知化却合浩三讨论制造方法,晴轩全然不懂,无从插嘴。看完后,浩三自去上讲堂。知化又领晴轩到劝工所。陈列的各种器物,五光十色,夺目怡神。内中一个大瓶,却系铜质,上面花纹比景泰蓝还好数倍。经理人说,要卖五十两银子哩。外国人买去三个,这一个前天送来,大约不久就有人买去的,晴轩非常艳羡。看够各种,知化要走,晴轩请他到汇中西菜馆吃了西餐,这才各散。
晴轩见工业这等发达,便到处运动,想振兴实业,终于被他运动出一位大实业家,纠合一个公司,赚定许多荒地,大兴垦务。晴轩入股不多,谁知新法耕田,其利十倍,不上数年,晴轩连利连红,分到十多万银子。
自此中国人也知道实业上的好处,个个学做。要知我国人的思想,本自极高明的,只要肯尽心做去,哪有做不过白人的理?却被一个穷极无聊的刘浩三,一个乡愚无知的余知化,提倡实业;工商两途,大受影响,外国来货,几至滞销,都震惊得了不得。市上的现象这般好,做书人也略慰素心,不须再行絮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