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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水垭正在筹备跳活丧,大家都晓得,谭八爷的活丧是要跳给华林看的。便有人小心翼翼地说,还跳不跳活丧?
哭得浑身无力的谭华霖问谭八爷,你说还跳不跳?谭八爷说,跳!谭华霖又问,是给你跳活丧还是给华林跳死丧?谭八爷说,跳活丧!把活丧跳给华林看。
谭华霖心里一亮。
天还没有黑,谭华霖让人放三眼铳炮。人死放三声,这回谭水垭的铳声响了六下。这天的夜晚,四邻九个村的人都被铳声召了过来。村里的晒场上点起了火堆。毛根弄来无数的干柴,他把火烧得旺旺的,火光将天地照得通亮。
谭华霖把华林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让他靠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谭八爷坐在华林的旁边。谭八爷毫无病态,他告诉谭华霖,他要亲自来主持自己的活丧。又说,他这是为华林而主持的。
天还很冷。谭华霖脱了棉袄,穿着单衣,他在腰间扎了根腰带,手挥着两根鼓槌。谭华霖手起鼓响。歌师立即扯开了喉咙唱了起来。开场开场,日吉时良,亡人升天,停在中堂,各位歌师,请到孝堂;开场开场,开个短的天长地久,开个长的地久天长。
谭华霖奋力地击鼓,在他急促的鼓点子中,到场的人立马跳了起来。人越来越多,跳丧的队伍越来越大。火光把跳丧人的脸照得红彤彤的。谭八爷说,华林,你要看清楚,他们跳得几多好哟。华林,你要多照几张,那一界也有蛮多人想看。
歌师的喊唱,尖细时像利刀,寒气袭人,粗犷时像山啸,狂放震心。所有的句子也似被火烧着一般,声声热烈也声声苍凉。谭华霖的大汗已经湿了身。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手。他只是情不自禁地击打着,双脚跟着鼓点子跺着地。激烈的时候,谭华霖替代着歌师,扯着喉咙喊叫。谭华霖想,华林,你听得到吧?我心里蛮痛。
整整一个夜晚,谭水垭的鼓点子和歌声都没有停过。认识华林的人都专门在华林的面前舞上一段完整的动作。然后说,华林,看清楚呀,给我们照好一点。太师椅上的华林,静静地看着,脸上的微笑像他平常时一样。
天蒙蒙亮时,火堆熄了,鼓点子歇了,歌舞也停了下来。前来帮忙跳丧的人开始回转。向他们一一致谢的谭华霖满脸水淋淋的,不晓得是汗还是泪。坐了一夜未动身子的谭八爷站起来致礼,他的眼睛里也是湿湿的。他用树枝一样干枯的手揩着眼角,说,跳得好,我死得好风光。华林,我托你的福,看得心里好舒服。
华林就葬在了谭水垭谭华霖家的坟地里。他的数码相机和他埋在一起。谭华霖知道华林最喜欢他裸泳的照片,下葬时,他把这张照片贴在了华林的胸前。华林的爹妈和他的五个哥哥都去为他上了香。华林的母亲哭得快要断气。华林的父亲却说,早晓得会这样,何必让你当人才咧!小四的妹妹跟着华林一家人也去了,她站在华林的坟前,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了。
谭华霖常去那里清理杂草。然后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清江水流的声音。每一次,谭华霖都要说,华林,我不喜欢你像这样跟我一辈子。
十九 春天又来了
春天再一次抵达昙华林的时候,昙华林依然没有一点反应。
老墙上冒出一根细茎的草芽。华林的母亲在屋门口生炉子,青烟熏得她眼泪流了出来。她抬头揩眼泪时,看到草芽。草芽绿得透明,风微微一吹,细瘦着腰两边摆动。华林的母亲更加苍老的心,又被这绿色击打中了。她透过湿眼望了它好几秒,没有长叹,眼泪却流得更长。
华林的母亲仿佛想起了什么,她叫道,华林,扫炉灰。屋里出来的是林华。林华从外面搬回家来陪他的父母,他现在住在阁楼。
在林华挥扫起的灰土中,华林的母亲终于想起,昙华林不再有华林这个人。
小四的妹妹到底跟她大块头的同学谈起了恋爱。有一回他们约了几个同学在昙华林看老房子,小四也去了。他们在嘉诺撒小教堂照相时,小四想起了什么,说上回跟你们照相的那个伙计叫么事呀?我忘记了。就是小时候跟我打架输了,还跪在地上跟我求饶的那小子?
旁边几个人都没有想出来,还是小四的妹妹提示说,叫华林。他们才说对对对,就是叫华林。小四说,对头,是叫华林。我记得他照相的手艺还可以吧?
原以为人有记忆,其实人一走,记忆也走了,而且一去不返。
只有春天年年都记得来一趟。
责任编辑:韩新枝
【作者简介】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始发小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1989年调入湖北省作家协会。已出版小说、随笔集三十多部。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随笔《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等。中篇小说《桃花灿烂》、《埋伏》、《过程》、《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奔跑的火光》、《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短篇小说《纸婚年》分获小说月报第五、七、八、九、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