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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玛士摇摇头。他穿越客厅,走到开向庭院阳台的窗门前。他站在那儿观望了一会儿,没有人发现到他。
阳台上仅有的人影是两个女人。一个坐在回栏的角落眺望河流。另外一个正在望着她。
第一位是奥德莉——另外一位,他知道,一定是凯伊·史春吉。凯伊不知道有人在看着她。她的脸上表情表露无遗。汤玛士·罗伊迪也许不是个对女人观察入微的男人,但是他还看得出来凯伊·史春吉非常不喜欢奥德莉。
至于奥德莉,她正望着河流出神,似乎不知道另一个女人在那里,或是有意漠然处之。
汤玛士·罗伊迪已有七年多没见过奥德莉·史春吉了。现在他正仔细地研究着她。她变了吗?要是真变了,是怎么变了?
是变了,他认为。她变得瘦些、苍白些,整体看来更给人一种轻飘灵妙的感觉——不过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他说不出来的改变。好像她每一刻都在束缚着自己,留心警戒着——时时密切注意她周遭所发生的事情。他想,她就像一个深藏着秘密的人,但是,藏着什么秘密?他对过去几年中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知道了一些。他准备面对她的悲伤与失落感——然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就像一个手里紧紧握住宝贝的小孩子,随时注意保住手中握着的秘密。
然后他的眼光移向另外一个女人——如今是“奈维尔·史春吉太太”的女孩。是很美,玛丽·欧丁说的没错。而且令他想像是个危险的女人。他想:如果她手上拿着刀,我可不放心让她靠近奥德莉……
然而为什么她会恨奈维尔的前妻?那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奥德莉如今已经跟他们毫无瓜葛。
阳台上传来脚步声,奈维尔从屋角那边过来。他看来温煦,手上拿着一张画报。
“这是份画报,”他说,“找不到另外的——”
然后两件事情一分不差地同时发生。
凯伊说:“噢,好,给我。”而奥德莉几乎心不在焉,头也不回地伸出手来。
奈维尔僵在两个女人之间,脸上出现一点尴尬的表情。在他开口之前,凯伊提高嗓声,有点歇斯底里地说:
“我要。给我!给我,奈维尔!”
奥德莉·史春吉转过头来,吃了一惊,收回伸出去的手,略显困惑地低声说:
“噢,抱歉。我以为你是在跟我讲话,奈维尔。”
汤玛士·罗伊迪看到奈维尔·史春吉的脖子一阵涨红,快速向前移动三步,把画报递给了奥德莉。
她迟疑着,尴尬的态度显现,说:
“噢,可是——”
凯伊把椅子重重往后一推,站了起来,转身往客厅的窗门走去。罗伊迪来不及避开,她就一头撞上他。
她吓得缩成一团。他向她致歉,她看着他,这时他明白为什么她没看到他,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愤怒的泪水,他想。
“喂,”她说,“你是谁?噢!对了,从马来亚回来的!”
“是的,”汤玛士说,“我是从马来亚回来的。”
“我恨不得我是在马来亚,”凯伊说,“除了这里什么地方都好!我厌恶这卑鄙的房子!我厌恶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激情的场面一向令汤玛士受惊。他小心地注视着凯伊,同时紧张地低声说:
“啊——嗯。”
“要是他们不小心一点,”凯伊说,“我可要杀人了!不是杀掉奈维尔就是外头那只白脸猫!”
她快步掠过他的身旁,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汤玛士·罗伊迪呆立在那里。他不太知道再下去要干什么,不过他很高兴年轻的史春吉太太走了,他站着看那扇被她狠狠关上的门。像只母老虎,那新的史春吉太太。
接着窗门一暗,奈维尔·史春吉的身躯停在法国式落地窗门前。他的呼吸有点快。
他含糊地跟汤玛士打招呼。
“噢——呃——嗨,罗伊迪,不知道你来了。对了,你有没有看见我太太?”
“她大约一分钟以前从这里过去。”另外一个说。
奈维尔从客厅的门走了出去,他的表情苦恼。
汤玛士·罗伊迪慢步走出敞开的窗门。他走路的脚步不重。奥德莉直到他走到离她约几码外才回过头来。
然后他看到那对大眼睛圆睁,看到她的嘴巴张开。她从回栏墙上滑下来,伸出双手迎向他。
“噢,汤玛士,”她说,“亲爱的汤玛士!多么高兴你已经来了。”
正当他握住她雪白的一只小手,低头亲吻她时,玛丽·欧丁来到了法国式落地窗门前,看到阳台上的两人,停住了脚步,观望了他们一阵子,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子,走回屋子里去。
2
奈维尔发现凯伊在她楼上的卧室里。屋子里仅有的一间大双人房是崔西莲夫人睡的那间,来访的夫妇一向都被安顿在西厢一间独立的小套房里,这间套房有两间卧室,藉着一道连接门相通,外带一间小浴室。
奈维尔穿过自己的卧室,进入他太太的卧室里。凯伊全身躺在床上。她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气愤地大叫:
“你可来了!也该是时候了!”
“这样吵吵闹闹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疯了,凯伊伊?”
奈维尔平静地说,但是他的鼻翼出现一道凹痕,显示他在控制住自己的怒气。
“为什么你把那份画报给她而不是给我?”
“真是的,凯伊,你还是小孩子!这样大吵大闹的就为了那可恶的画报。”
“你给了她而不是给我。”凯伊固执地重复说。
“为什么不给她?这又有什么关系?”
“对我来说有关系。”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在别人的家里你可不能表现得这样歇斯底里。
你不知道在别人面前该怎么样?”
“为什么你把它给了奥德莉?”
“因为她想要。”
“我也想要,而且我是你太太。”
“这么一说就更有理由给她了,因为她年纪较大,而且是外人。”
“她打倒了我!她想打倒我而且她做到了。你站在她那边!”
“你讲得就像是个嫉妒的傻孩子一样。看在老天的分上,自制一点,试着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体一点!”
“就像她一样?”
奈维尔冷冷地说:
“不管怎么样,奥德莉总能表现得像个淑女。她不会当众出丑。”
“她让你反过来跟我作对!她恨我,她在报复我。”
“听着,凯伊,你不要再这样胡闹了好吗?我受够了!”
“那么我们离开这里!我们明天就走。我痛恨这个地方!”
“我们才来四天。”
“这已经相当够受了!我们走吧,奈维尔。”
“你给我听着,凯伊,我已经受够了你这样。我们来这里是要待两星期,我就要在这里待两星期。”
“如果你真要这样,”凯伊说,“你会后悔。你还有你的奥德莉!你认为她好极了!”
“我不认为她好极了。我认为她是个很好很仁慈的人,我亏待了她,她不但不记恨而且还表现得极为宽宥。”
“那你可就错了,”凯伊说。她从床上站了起来。她的怒火已经消失。她一本正经——几近于冷静地说:
“奥德莉并没有原谅你,奈维尔,我曾经两次看到她在注视着你——我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有点——她是那种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的人。”
“真可惜,”奈维尔说,“像那种人不多了。”
凯伊脸色变得十分惨白。
“你这话是冲着我说的?”她的声音吓人。
“这——你表现得不怎么会抑制自己的情绪,不是吗?心里一下痛快就马上爆发了出来。你自己出丑还不够,还要我也跟着出丑!”
“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她的声音冰冷。
他以同样冰冷的语气说:
“要是你认为这不公平,那我只能说抱歉。不过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你的自制力跟小孩子差不了多少。”
“你从来不发脾气,不是吗?总是自我克制、风度迷人,永远的绅士!我不相信你有任何感情。你只是一条鱼——一条该死的冷血无情的鱼!为什么你不偶尔发泄发泄?为什么你不对我大吼大叫,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叫我下十八层地狱去?”
奈维尔叹了一口气。他的双肩垂落。
“噢,上帝。”他说。
他转身离去。
3
“你看起来就像十六岁的时候一样,汤玛士·罗伊迪,”崔西莲夫人说,“还是一副猫头鹰的严肃相,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太爱说话,为什么?”
汤玛士含糊地说:
“我不知道。没有说话的天分。”
“不像亚德瑞安。亚德瑞安非常聪明,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也许原因就在这里。我总是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他。”
“可怜的亚德瑞安,这么有为。”
汤玛士点点头。
崔西莲夫人改变话题。她正在召见汤玛士。她通常都喜欢一次见一个访客。这样她才不会累而且注意力才能集中。
“你已经来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她说,“你对我们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情况?”
“不要装傻了。你是故意这样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在我的屋顶之下的三角关系。”
汤玛士小心翼翼地说:
“看来好像有点摩擦。”
崔西莲夫人笑得有点邪门。
“我老实跟你说,汤玛士,我倒有点自得其乐。这件事情发生非我所愿——事实上我极力预防过。奈维尔很固执,他坚持要让这两个在一起——如今他正在自食其果!”
汤玛士·罗伊迪动了动身子。
“看来是奇妙。”他说。
“说说看。”崔西莲夫人紧接着说。
“想不到史春吉是这种人。”
“你会这样说倒是有趣,因为这正是我当时的感觉。这跟奈维尔的个性不合。奈维尔,就像大部分男人一样,通常都是尽量避开任何可能造成尴尬或不愉快的场面。我怀疑这不是他出的主意——可是,如果不是,我就不知道可能是谁的主意了。”她暂停了一下,然后声调微微上扬说:“不会是奥德莉吧?”
汤玛士很快地说:“不,不会是奥德莉。”
“而且我几乎不相信是那个不幸的年轻女人凯伊的主意。除非她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女演员。你知道,最近我几乎替她感到难过。”
“你不怎么喜欢她吧?”
“不怎么喜欢。在我看来,她是个头脑空空、缺乏风度的人,不过就像我所说的,我真的开始替她难过。她就像一只灯火下的大蚊子,盲目妄动。她无计可施,脾气坏、态度差,孩子般地粗鲁——处处都在像奈维尔那样的男人身上起了最最不妙的作用。”
汤玛士平静地说:
“我想身处困境的人是奥德莉。”
崔西莲夫人以锐利的眼光瞄了他一眼。
“你一直爱着奥德莉,不是吗,汤玛士?”
他的回答相当沉着。
“我想是的。”
“打从你们小时候开始?”
他点点头。
“后来奈维尔出现,当着你的面把她带走?”
他不安地挪动身子。
“噢,这——我一向知道我没有机会。”
“失败主义者。”崔西莲夫人说。
“我向来就是条沉闷乏味的狗。”
“杜宾狗!”
“美好的汤玛士!——奥德莉对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忠实的汤玛士,”崔西莲说,“这是你的昵称吧?”
这话勾起了他童年的记忆,他微微笑了起来。
“奇怪!我好几年没听过人家这样叫我了。”
“这在现在可能对你很有好处。”崔西莲夫人说。
她微妙地迎向他的目光。
“忠实,”她说,“是任何有过像奥德莉那样经历的人可能欣赏的品性。
终身像狗一样地忠实奉献,有时候是会得到报偿的,汤玛士。”
汤玛士·罗伊迪低下头去,手指抚弄着烟斗。
“这,”他说,“正是我回家来的希望。”
4
“我们可都到了。”玛丽·欧丁说。
老主仆哈士托擦擦面额。当他走进厨房时,厨子史白瑟太太问他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想我是好不了了,这可是实话,”哈士托说,“如果我可以这样表示自己的观感的话,我会说在我看来,最近这屋子里的一切言行好像都别有用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史白瑟太太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因此哈士托继续说下去:“他们都坐在饭桌上时——欧丁小姐她说,‘我们可都到了’——就连这句话也叫我吓了一跳!让我想到一个驯兽师把一大群野兽关进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