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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考察组前脚离开阳城回到省里,正准备汇总情况上报省委,阳城这边却出了问题。麻烦事降临在冯开岭头上,而且还不是一桩——
先是有人以明达集团内部员工的名义举报,称邝明达近年经常大笔提取现金,却无法说明正当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据,有贪污、挪用巨额公款之嫌。
明眼人一看便知,举报信表面指向邝明达,实质却冲着冯开岭,说他与邝明达关系非同一般,相互间在经济上有难以说清的缠绕。
这边明达集团的风声乍起,那边又有人捅了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的事。也是匿名举报,列数郑小光在参与阳城市政、交通工程建设过程中,投标做假、工程质量低劣、随意更改合同、提前支取款项等一堆问题,每一项指控都说得骇人听闻。无需讳言,这个时候捅破此事,矛头也是直指冯开岭。在阳城,谁人不知道郑小光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呢?
省委、省府所有领导都收到了举报信,这些信经过批示又全部汇集到省委考察组年副部长那儿。按照省里领导的指示,上述问题仍然由考察组负责,必要时可抽调纪检、监察、审计等相关部门人员,立即展开调查,弄清事实真相。
很快,年副部长又率领一个五人调查组悄悄进驻阳城。
对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省领导批示,冯开岭当然在第一时间全部获悉。这次,他感觉来者不善,举报者完全是一副欲置他于死地的架势。冯开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邝明达、郑小光之间的那些事,远比信上罗列的严重得多。这种时候的举报,无疑是冲着他即将到手的市长宝座,而且有备而来。
他和邝明达之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密切关系。当年,他刚从大学分配到阳城师专工作,兼任自学考试班的管理员,邝明达则是自考班上的一名学员。那时,出身农村的冯开岭,远不像现在这般潇洒大气,言谈举止之间总有种放不开手脚的拘束。而城市出身的邝明达,则始终洋溢着一股热情、大方、洒脱、义气的气质。冯开岭与邝明达之间的关系,与时下恰好相反。其时的冯开岭,即使谈不上巴结邝明达,骨子里至少有些欣赏的意思。不过,邝明达对他却一直抱取着一种比较平等的态度,从来没有小瞧他这个农村出身的普通老师,甚至还对他表现出某种礼让。总之,那时他们的关系比较单纯而极少功利,基本局限在精神交往的范畴。
后来,等冯开岭调到市委书记身边做秘书,两人的交往依然热烈,但相互间开始有了某些物化的东西介入。市委书记频繁出现于某企业,或者对这个企业高度关注,那就意味着这家企业及其负责人在当地绿灯多、红灯少,遇事少有阻力多顺风。作为回报,邝明达经常送给冯开岭一些名烟名酒名茶之类,只说是让他上下打点,作为在政坛上的必要润滑与铺垫。再后来,冯开岭调到省城工作,邝明达还是经常利用各种机会前去探望,双方的友情一直比较巩固。等冯开岭回阳城做了副市长,两人的关系自然进入一个互惠共赢、相互支撑的新时代。
15真查与假查,查深与查浅,全赖年副部长
作为企业家的邝明达,固然需要寻求政治上的靠山,尤其像冯开岭这样前途远大的潜力型官员,更是求之不得的宝贵资源。
从冯开岭这方面说,他缺少一个很重要的资源——钱。在官场,但凡要脱离正常轨道谋求升迁,就非得走点捷径,可哪一条捷径不是用钱物打通的呢?官场所说的钱,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眼里的那万儿八千,动起手来就要几十上百万。如果不是有个邝明达从旁充当小金库,光凭冯开岭自己筹划,哪里办得成一桩?
现在举报信一来,若是果真彻查下来,种种幕后勾当就得彻底露馅。花钱谋官,等同于直接贪污受贿,而且政治影响恶劣,比之张大龙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更加骇人听闻,较之秦众的论文抄袭更加不能同日而语。
想到此,冯开岭惊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至于那个郑小光,他就更清楚问题非同小可。
这几年,郑小光在阳城揽得的城建、交通工程总有十好几项,累积起来资金总额没有十亿也有八亿,若是按照百分之十的最低利润空间,少说让他赚了上亿元。何况,冯开岭心里非常有数,郑小光的这些工程,大多没有通过正规招标投标程序,工程造价明显高于正常水平,再加上,郑小光并无正规施工队伍,工程都是层层转包给资质很差的小包工队,赚取的利润就更大。
冯开岭平时一向自视谨慎、低调,为何对郑小光一人如此网开一面?不错,当然是因为其妹郑蓉。冯开岭此生,感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郑蓉。细想想,一个女人从二十多岁的花季年龄开始,倾心委身于一个男人,十多年间无怨无悔更无所求,献出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他何以为报又怎能不报?何况,郑小光赚的那些钱,多半给了郑蓉,筑就了冯开岭与蓉蓉共同的爱巢。现在事情一旦败露,什么人情工程、关系工程、豆腐渣工程的屎盆,肯定一股脑儿都要扣过来。若是郑蓉的事情一并查出,那就更加有好戏看了。
不能!绝对不能让事情朝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冯开岭毕竟在官场磨砺多年了,外边风声如此之紧,他却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样忙着视察工程、发表讲话、接待应酬,甚至对黄一平也不多说什么。可是,私下里他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行动,他要拼尽全力进行抗争,坚决闯过这一关!
所幸的是,一切都还在年副部长掌控的范围之内。
别看举报信雪花一样漫天飞来,省领导的指示一个紧似一个,阳城社会舆论更是风起云涌,然而,千条江河归大海,关键之处皆在年副部长一人之手。真查与假查,查深与查浅,全赖于那个年副部长。
年副部长自然知道万一调查大权落到别人手里,那冯开岭别说提拔重用,就是保住不进牢房恐怕都难。冯开岭这边落水了,很多相关的人很可能会受到牵连,他年副部长本人又岂能全身而退?
有鉴于此,他自告奋勇接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作为一个以省委名义组织的调查组,其成员由哪些人参与,怎样展开调查,调查到什么程度,等等,年副部长就得好好思量了。这其中奥妙无穷,颇深讲究。因此,调查过程中年副部长掌握的情况,冯开岭基本也是同步知晓,这就让后者有了足够的时间填缺、堵漏。
其实,早在举报者的匿名信刚刚寄到省里,年副部长当夜就给冯开岭来了电话,不仅把信的内容一字不落全文透露,而且连领导们的批示也都全盘托出。
对于举报信的具体内容,冯开岭在大吃一惊的同时,自然也有了从容应对的时间与心理准备。
“你那边一定要抓紧操作,我这里利用挑选合适人员组成调查组的借口,尽量拖延一些时间。”年副部长叮嘱道。
“明白。我这边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平安无事呢?”冯开岭问。
“有些事,估计彻底赖是赖不过去了,弄不好还会越赖越被动。最好的办法是就事论事,对证据确凿的举报事实尽量承认下来,这样调查组就不会很被动,你那边也可能大事化小,早点平息。”年副部长显然是胸有成竹。
16实在不行,找个替身!
“ 就这么多问题承认下来不也一样完蛋?”冯开岭急了。
“你难道不懂舍车保帅?”年副部长反问。
“哦?”冯开岭一愣,忽然想起阳北那个瞎子说过同样的话。
“实在不行,找个替身!”年副部长的话,斩钉截铁。
话说到这个份上,年副部长就算仁至义尽了,底下的事就看冯开岭怎么运作了。
放下电话,冯开岭大大喘了一口气,几天来高度紧张的神经也稍稍得到些松弛。对于他来说,多亏了这个年副部长啊!这个时候年副部长的存在,于他就是滔滔洪水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谢天谢地,他花十几年时间精心培育的这个特殊关系,此时方体现出真正的价值。
像冯开岭与年副部长这般萍水相逢的关系,能够长期相处下来,其基础无外乎利益二字,彼此一定都会频繁相互利用与交换。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些例外,尤其是凤凰小区那个工程之前的好多年,除了平常那种纯朋友、同学式的走动,以及不足挂齿的一点点礼物往来之外,只有冯开岭时常向年副部长开口,或是打听官场信息,或是谋求某种帮助,而年副部长却从来没有对冯开岭提过任何要求,甚至多次退还过冯开岭赠予的购物卡等敏感礼物。这样时间一长,就让冯开岭感觉有些负欠感,进而担忧欠债越滚越重。
两前年凤凰小区的那件事,当时年副部长话一出口,冯开岭便心中一惊,知道索债的来了。年副部长所提那块地,由于地处几个高档小区中间,随着房价飞涨,其市值可谓寸土寸金,已经有好几拨房产商盯上,交通局本身也不肯吐出,实在是太敏感太金贵了。然而,既然年副部长开了口,冯开岭无论如何也要满足,而且还得不动声色。冯开岭先是悄悄做通交通局长工作,后又让邝明达公司出面,把那块地以工业用途拿下,再由于海东采取变通办法改变成商业用地性质,如此三转两转总算成功。其间,虽然许多具体事情交由黄一平在办,可冯开岭暗中却丝毫也没放任或松懈,因为他打听了那个陈总的背景,其人竟是年副部长的亲妹夫,实际上是由年夫人幕后操纵。那个项目建成,包括土地转让差价、房子利润、容积率更改等几项相加起来,年副部长赚了足有五六千万元,算是还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因为有了这一笔,年副部长才会如此全心全意帮他操心忙碌。
冯开岭觉得,自己在年副部长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险境地,这样的鼎力相助,不要说五千万,就是五个亿也值了。何况,钱是阳城六百万人民的,又不是他冯开岭个人的,给谁不是给呢?
冯市长被人举报了的消息,已经在机关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黄一平几次想打电话给邝明达、郑小光,询问事件的真相和事态的走势,寻求一颗定心丸,而多年在冯市长身边濡染的经验教训又告诉他,这个时候同这两个人联系,是最大的忌讳。这时的任何轻举妄动,既会坏了冯市长的大事,也会坏了他自己的大事。
回到家里,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告诉汪若虹和小萌:“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打扰我。”而后,他拆开一包烟点上,又给自己泡了浓浓的茶,坐下来慢慢回忆、检讨,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哪些事没办好。
想想邝明达那里的问题,黄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调查下去,问题肯定不小。至于钱物的流向,大多是由黄一平与邝明达共同经手,自然都可以回忆出来,有些甚至是有据可查。根据秘书行业的规矩,包括冯市长的多次告诫,黄一平从来不写日记,对于帮领导请客送礼之类更是不留一张纸片。可是,自从单独帮冯市长送了几次礼,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购物卡或现金,黄一平也就不顾禁忌,悄悄备下一个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做了一个备忘录。有一点黄一平可以放心——他自己并未从中捞得分文好处。可是,那些钱在邝明达那里的支取、销账情况,黄一平就一无所知了。
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虽然是黄一平姐夫,但他们之间从来不交流公司财务方面的情况,他也禁止王大海在家里说及。按照他对邝明达的了解,对方在企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对企、政两界暗藏的种种风险应是心知肚明,那些钱物支取在账目上当会做过精心处理。
17两百万元用在了什么地方?
郑小光的事情有些麻烦。 对于郑大公子在阳城狂揽工程,又肆无忌惮地搞些偷工减料之类的鬼名堂,别的人不懂,黄一平可谓清清楚楚。
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大早,当汪若虹推开书房门时,满屋子烟雾如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烟蒂堆了满满一烟缸。黄一平倚在椅子上昏睡不醒,上前一摸额头,居然烧得烫手。黄一平就这么忽然病了,发烧到接近四十摄氏度,说胡话、做恶梦、出冷汗,嘴上起了蚕豆大的泡。汪若虹紧急把他送到第一人民医院,不敢说受到什么惊吓,只说是着凉感冒了。
连续昏睡了一天一夜,黄一平终于清醒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瞪着浑浊的双眼低声问身边的汪若虹:“冯市长呢?”
汪若虹又心疼又气恼,嗔怪道:“还冯市长哩,你自己昏迷二十多个小时,差点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