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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下)〔法〕福楼拜-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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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木杠放在灵柩底下,把棺木抬出了教堂。朱斯坦这时已经来到在药房门口。 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马上又进去了。大家都在窗口看出殡。 夏尔打头,他挺直了腰身。 他装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对那些从街头巷尾出来参加送殡的人表示谢意。 六个抬棺材的人,一边三个,走着小步,有点喘气。 神甫,唱经班,还有儿童合唱队的两个孩子,一起朗诵《哀悼经》;他们的声音高低起伏,传到了野外。 有时他们一拐弯,走上小路,看不见了;只有银质的大十字架总是举得高高的,掠过了树梢头。妇女披着黑色斗篷跟在后面,戴着垂边的风帽;她们手里拿了一枝点着的大蜡烛,夏尔听见翻来覆去的祈祷,看见前前后后的火光,闻到蜡烛的油味和道袍的汗味,觉得支持不住了。 一阵清风吹来,吹绿了黑麦和油菜,吹得路边荆棘篱笆上的露珠颤抖。 天边响起了各种生气勃勃的声音:车轮在远处的车辙中滚动的喀嗒声,公鸡没完没了的咯咯啼声,或者小马蹦蹦跳跳跑到苹果树下的笃笃声。 纯净的天空飘浮着几片斑斓的玫瑰色云彩;淡蓝的烛光落在五彩光环笼罩的茅屋上;夏尔走过的时候,认出了这些院落。 他记得有几个这样的早晨,他在这些院落里看完了病出来,就回到艾玛身边去。黑色棺罩上星罗棋布地装饰着泪珠般的白点,时时刻刻风会掀起罩布,露出棺木来。 抬棺材的人走累了,就慢走点,于是棺木一颠一颠,好像迎风破浪、上下颠簸的小船。总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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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继续往下走,走到一块草地上,那里挖好了一个墓穴。大家在墓穴周围站。 在神甫讲话的时候,挖墓穴时抛上来的红土毫不惹人注意,不断地从四个角落溜了下去。然后,等到四条粗绳摆好之后,就把棺木放在上面。 夏尔看着棺木吊下墓穴。 棺木一直往下吊。最后,听到一声碰撞,四条绳子又嘎吱嘎吱地拉了上来。于是,布尼贤拿起勒斯蒂布杜瓦递给他的铁铲;他右手还在洒圣水,左手却使劲推下了一大铲土;石头碰在棺木上,一声巨响,仿佛是永不消逝的回响。神甫把圣水壶递给他旁边的人。 奥默先生站在神甫的旁边,他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圣水壶,然后递给夏尔;夏尔跪在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墓穴里扔,一面喊道:“永别了!”他向她送飞吻;他向墓穴爬去,要和她埋葬在一起。人家把他拉开;他不久也就平静下来,说不定和大家一样,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块石头下了地,反倒心安理得。卢奥老爹送葬回来,也平静地吸起了烟斗;奥默看了,心里觉得很不顺眼。 他同时还注意到,比内先生没来送殡,杜瓦施听了弥撒就“溜掉了”

    ,公证人的佣人特奥多居然穿了一套蓝色的衣服,“这成什么体统仿佛找不到一套合适的送葬的黑衣服似的,真是见鬼!”他把这些想法从东传播到西。 大家都惋惜艾玛的死,尤其是勒合,他也不错过送葬的机会。“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丈夫多么痛苦!”

    药剂师接着说:“要不是我,你知道吗?

    他恐怕早就放任自己,走上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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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道路了!“

    “一个这样好的女人!

    说来叫人难以相信,我上星期六还在店里见到她呢!“

    “可惜我没有时间,”奥默说,“不能在她坟上讲几句话。”

    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卢奥老爹烫了他的蓝色罩衣。罩衣是新做的,因为他一路总用袖子擦眼睛,衣服的颜色掉到脸上。他的眼泪流湿了脸上的尘土,留下了一道道泪痕,把新罩衣也弄脏了。包法利奶奶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老爹叹了一口气说:“你记得吗,我的朋友,有一回我去托特,你的头一个媳妇刚去世。 那个时候我还可以安慰你!我还有话好说。 可是现在……”

    于是他啜泣起来,哭得胸脯一起一伏:“啊!

    这真要我的命,你看!

    我看到我的女人去世……后来是我的儿子……今天又是我的女儿!“

    他要马上回贝尔托去,说是在这屋子里睡不着觉。 他连他的外孙女也不愿看一眼。“算了!算了!看到她我更难过。 还是你替我吻吻她吧!

    再见!……你是一个好男子汉!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说时拍拍屁股,“不用担心!我总会送火鸡来的。”

    但是等他到了坡上,却又转过身子,就像当年在圣。 维克多路上和艾玛分别时一样。 荣镇的窗户沐浴在草原上的落日斜晖中,仿佛着了火一般。 他把用手摭住耀眼的阳光;他看见前面有一道围墙,墙内有一堆堆树木,有如一束束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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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放在白石墓碑之间。于是他又继续赶路,小马只能小跑,因为它已经跛脚了。夏尔和他的母亲虽然累了,晚上还在一起谈了很久。 他们谈到过去的日子,谈到将来。 她要搬到荣镇来住,帮他管家,他们不再分开了。 她很机灵,又很疼爱儿子,对于失而复得的母子之情,内心感到非常高兴。 夜半钟声响了。 荣镇像平常一样,静悄悄的,夏尔总睡不着,一直在想艾玛。罗多夫为了消磨时间,除了打猎就是睡觉;莱昂在城里也睡得不错。这时,偏偏还有一个人睡不着。在松林间的墓地里,一个小伙子跪着,哭得伤心,他的胸脯给呜咽撕碎了,在暗中一起一伏,无穷的悔恨压在他心上,像月光一样轻,像黑夜一样深。栅栏门忽然嘎吱响了。那是勒斯蒂布杜瓦来找他丢在墓地里的铁铲。 他认出了朱斯坦在爬墙,于是心中暗喜,以为抓到了偷他土豆的人。

    十一

    夏尔第二天把孩子接回来。 她问妈妈呢?别人告诉她出去了,会带玩具给她。 贝尔特还问过好几次,孩子无忧无虑,日子久也就不再想了,反倒使夏尔心里不好受,但他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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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忍受药剂师唠唠叨叨的慰问。不久,勒合先生又要他的朋友万萨尔出面讨债。 夏尔宁可答应付高得吓人的利息,也不肯变卖一件属于他妻子的家具。 他完全变了一个,把他的母亲气坏了,他却比母亲气还大。 她只好丢下家不管。于是每个人都来占便宜。朗珀蕾小姐来讨六个月的学费,虽然艾玛从来没上过一次钢琴课,但是她们两人串通好了,出了一张收据给包法利看;租书人来讨三个月的租书费;罗勒嫂子来讨二十来封信的寄费,夏尔要她讲清寄给谁了,她倒很诚实地答道:“啊!我怎么知道呢!这是她的事呀!”

    夏尔每次还债,都以为一了百了。 怎会知道旧债刚了新债来,永远没有个完。他向人家要以前看病的欠帐。人家拿出他夫人的信来。于是他反倒不得不赔礼道歉。费莉西现在穿起太太的衣服来了;自然不是全部,因为他留下了几件,放在她的梳洗室里,时常关起门来,在室内见物如见人;费莉西和太太个子差不多;有时夏尔看见她的背影,居然产生错觉,大声喊道:“喂!不要走!不要走!”

    但是到了圣灵降临节,她却溜之大吉,同特奥多远离开了荣镇,并且把衣橱里剩下的衣物偷得一干二净。也在这个时期,寡居的杜普伊夫人送给他一张喜帖,上面说:“她的儿子、伊夫托的公证人莱昂。 杜普伊先生,将和邦德镇的莱奥卡蒂。 勒伯夫小姐结婚。”夏尔写信表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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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且加了这么一句:“如果我可怜的妻子还活着,那她会多么高兴呵!”

    一天,他在房子里闭着没事,走到阁楼上,一直便觉得鞋子底下踩到便了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球。他打开一看:“鼓起你的勇气,艾玛!

    鼓足你的勇气!

    我不愿意毁坏你的一生。“

    这是罗多夫的来信,从箱子夹缝里掉到地上,天窗一开,风刚把纸吹到门口。 于是夏尔动也不动,目瞪口呆地站在艾玛原来站过的地方,不过她当时比他现在更加面无血色,心灰意冷,巴不得死了倒好。 最后,他在第二页信底下看到一个“罗”字。 这是什么意思?他记起了罗多夫对她献过殷勤,忽然不再来了,后来碰到过他两三次,他却显得拘束。但是来信敬重的口气又使他产生了错觉。“说不定他们是精神恋爱,”他心里想。再说,夏尔不是那种追根问底的人;在证据面前反而畏畏缩缩,他的妒忌似有似无,已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了。他想,人家是爱慕。 哪个男人不想得到她呢?于是他觉得她更美;他的欲望更是绵绵不断,如醉如狂,无穷无尽,然起了他心中的绝望情绪,因为他的欲望现在是不可能满足的了。为了讨死者的欢喜,他尊重她生前的爱好和想法;他买了一双漆皮鞋,系上一条白领带。 他在胡子上涂发油,他学她签票据。 她想不到死后影响反而更大。他不得不把银器一件一件卖掉,然后又把每间房子和家具都统统卖掉。 只剩下卧室和她的房间,还和她生前一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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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 吃过晚餐,夏尔上楼来。 他把圆桌推到壁炉前,又把她坐过的安乐椅拉到面前。 他坐在对面。 金黄的烛台上点着一支蜡烛。 贝尔特在他身边,在版画上涂颜色。看见她穿得不像样,父亲感到很难过,高帮靴没有靴带,罩衫接袖处脱了线,一直破得漏出了屁股,因为女佣人不把这当一回事。 但是她很温顺,很乖,小脑袋一歪,金黄的头发遮在粉红的小脸上,非常可爱。 他感到喜不自胜,不过欢喜中掺杂了几分忧伤,就像酿坏了的酒闻起来有松香味一样。他为她修理玩具,把硬纸板做成玩偶,或者缝补囡囡破了的肚皮。 然后,要是他一眼看见了针线盒,或者是拖在桌上的丝带,甚至是落在桌缝里的针,他就会浮想联翩,神情忧伤,感染得她也忧伤起来。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们了,药剂师的孩子们越来越少见,因为朱斯坦已跑到卢昂当了一家杂货店的伙计,奥默先生考虑到他们两家的社会地位不同,也不在乎密切的关系能否维持下去。瞎子的病不是消炎膏治得好的,他又回到吉约姆树林山坡下,逢人就讲药剂师的膏药不管用,讲得奥默先生进城的时候,不得不躲在燕子号班车的窗帘后面,免得和冤家狭路相逢。 他心里恨透了瞎子;为了自己的名誉起见,他使出了浑身的法术,要用暗箭伤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可见他的城府之深,心肠之狠。 可以接连六个月在《卢昂灯塔》上读到这样的花边评论:

    “无论哪一个到土地肥沃的庇卡底去的人,不会不在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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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姆树林山坡下看到一个满脸疮疤的叫花子。他缠住你不放,逼得你没办法,简直是要旅客留下买路钱来。 难道我们现在还是中世纪的野蛮年代,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示亡命之徒从东方带回来的麻风和癞疮?“

    或者是:

    “虽然法律明文规定,不得流浪乞讨,但是我们大城市的近郊,还是不断受到成群结队的乞丐骚扰。 我们有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单独行动,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不成其为危险人物了。 我们的市政当局对此作何感想呢?”

    然后,奥默还凭空捏造了一些消息;

    “昨天,在吉约姆树林山坡下,一匹马突然受惊……”

    接着,他就编了一段瞎子造成的事故。他的手段这样高明,结果官府把瞎子关了起来。 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好又把瞎子放了。 瞎子重操旧业,奥默也就故伎重演。 这是一场斗争。 最后奥默大获全胜;因为他的对手被判终身监禁,关在收容所里。这场胜利使他更加胆大。 从这时起,不管是区里压死一条狗,烧了一个仓库,或者殴打一个女人,他不知道则已,一知道就公之于世,表现他对进步的热爱,对神甫的憎恨。 他对初级小学和兄弟会主办的扫肓学校作了比较,肆意攻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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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学校,看见教堂得到一百法郎津贴,就提起旧教徒对新教徒大屠杀的惨案。 他还指出流弊,挖苦教会。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奥默知道:他成了危险人物。但他觉得报纸范围太小,不能施展雄才大略,他需要的是书,是大部有名著作!

    于是他编了一本《荣镇统计大全,附气候志》,统计又把他推向哲学。 他研究起大问题来:社会问题,贫穷阶层的教化,鱼类养殖,橡胶种植,铁路交通等等。他还觉得做个市侩太难为情,于是模仿艺术家的派头,吸起烟来!他买了两座“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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