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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我妈把你交给联防了?”
“那个我倒不怕,我是怕她不让我——等你了,又怕她骂你。”他开玩笑说,“幸好没生在甫志高那个年代,不然我肯定是个叛徒。如果敌人拿你做人质来威胁我,我肯定一下就叛变了。甫志高那时还不是因为害怕跟他妻子分离才叛变的吗?其实也很可怜的——”
静秋问:“你——恨不恨我妈妈?”
他惊讶地说:“我恨你妈妈干什么?”然后吹嘘说,“她都说了,我跟她的目标是一致的。你觉得不觉得,她其实很喜欢我的,她答应我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来找你——还说了我跟你是‘两情若是久长时’。”
“你——还蛮革命的乐观主义呢——”
“毛主席说了嘛,‘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他聚精会神地掏那些小洞,她就一眼不眨地看他,想到要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才能见到他,她觉得很沮丧,不知道这一年多怎么熬得过。她问:“你真的要等到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才来——看我?”
他点点头:“我向你妈妈保证过了——,如果说了话不算数,她以后就不相信我了。”
他见她没吭声,就停下手中的活,看她一眼,只见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看了她一会,猜测说:“你——要我来看你?你不想等那么久?”
她点点头。
“那我就不等那么久,我偷偷来看你,好不好?反正我是个当叛徒的料,向党表的决心,敌不过你一句话。”
她高兴了,说:“叛徒就叛徒,我们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行。”
他把那些洞都掏干净了,给她的脚搽了药,把脸盆的水端到外面倒掉,走回来坐在她床边,说:“把你的照片给一张我吧,我——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她觉得她的照片都照得不好,她也很少照像,找了好一会,才找出一张六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剪着个妹妹头,额前是一排整齐的刘海,穿着一条水绿色的连衣裙。照片本来是黑白的,她爸爸自己用颜色染成彩色,有些地方涂得不好,绿色都涂到裙子外面去了。她把那张照片送给他,许诺说以后照了像再送他一张。
他曾经送过她两张他的头像,夹在书里信里给她的。现在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张,是张风景照,他穿着白衬衣,一条颜色很浅的裤子,手里拿着一个纸卷一样的东西,站在一棵树下,她认出就是那棵山楂树。照片上的他,显得很年青,很英俊,笑微微的。她很喜欢那张照片,现在她妈妈已经知道他们的事了,她也不怕把照片放家里了。
他问:“喜欢不喜欢这张?”他见她点头,表功说,“专门跑到那树下照的。”然后又许诺,“等你顶职了,转正了,我带你去那里看山楂花,我们在那棵树下照像。我有照像机,我还会自己洗相,我给你照很多像,各种姿势的,各个角度的,洗很多张,放大,把我寝室挂满——”
他掏出一些钱,放到她床边的桌上,说:“我把这点钱留这里,你如果不想我再割我的手,你就收下。再不要到万驼子手下去打工了,如果瓦楞厂有工打,打打可以。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又跑回万驼子那里打工,或者打那些危险的工,我知道了会生气的,我不会不理你,但是我会一刀一刀割我的手。你相信不相信?”
她点点头,保证说:“我不会再回万驼子那里打工的。”
“那就好,现在你妈妈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基本上也算是同意了,只是个暂时不见面的问题,所以你告诉她这些钱是我留下的,她肯定不会骂你。”
他看看表,说:“不早了,我要走了,免得把你妈妈和妹妹赶在外面不能回来。”他在她床边蹲下来,搂住坐在床上的她,交待说,“你自己记得每天搽药,如果药搽完了还没好,自己记得去医院看医生。”
两个人缠绵了一会,他毅然决然地站起身,说:“我走了,你就坐那里,别起来,你的脚刚搽了药,别搞脏了。”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听他走出去,开车锁,推车,上车,然后一切复归寂静。
山楂树之恋(36)
老三刚走了一会,妈妈和妹妹就回家来了。妈妈说她们就在外面乘凉,看见小陈走了,就回来了。妈妈看了一下钟,已经快十一点了,有点担心地说:“小陈说没说他今天住哪里?”
静秋怏怏地说:“他每次没地方住就在江边一个亭子里坐一晚上——,今天肯定已经封渡了,可能就在河坡上坐一晚上吧——”她觉得喉头哽咽,不愿再说什么。
妈妈在她床边坐下,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他看上去也还——不是个坏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年纪还这么小,人家二十多岁的人谈朋友还有人议论来议论去,你这么早——工作的事又还没搞好——。我叫你们暂时不见面,也可以考验一下他这个人,他要是真有这个心,不会因为一年不见面就跑掉,如果是个经不起考验的——”
静秋说:“妈,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妈妈说:“你明天还去上班?你的脚烂成这样,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告诉你,你又着急,有什么用呢?你放心,我答应他了,我明天不去上工了的。”
妹妹说:“你明天不上工了,那你的胶鞋不就没用了?”
静秋知道妹妹喜欢很高很高统的胶鞋,上次给她买的那双只是半高统的,没这双高,她马上说:“怎么没用?你下雨的时候可以穿呀。”
还没等妹妹欢欣鼓舞一下,妈妈就问:“什么胶鞋?”
妹妹抢着说:“是那个小陈给姐姐买的胶鞋,他早上送鞋来的时候,看到姐姐脚肿了,他还哭了的——”
妈妈叹口气:“跟你爸爸一样,也是个好哭的人——。男人流泪,有的是因为富于同情心,有的是因为软弱无能。小陈大概还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家还有些什么人?”
静秋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弟弟和爸爸,他妈妈——自杀了——”
妈妈问了一下老三妈妈的情况,同情的同时又很担心:“听说自杀这种事是可以遗传的,心胸不开朗的人生下来的孩子也容易心胸不开朗。不知道这个小陈性格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容易迂在什么事上的表现?”
“没觉得。”
“我倒觉得他有点迂,你看他算你顶职和转正的时间的时候,就有点象个迂夫子,”妈妈笑了一下,“可能多等一天对他来说都是很难受的,所以要算得清清楚楚。也可能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所以先算清楚了,做得到才发誓。只要迂得不很,还是很可爱的。就怕迂在一件事上出不来,那就危险了。”
静秋想起老三算时间的样子,觉得他迂得很可爱。
妈妈又问了一些有关老三的情况,多大了,抽不抽烟,喝不喝酒,骂不骂人,打不打架,哪里毕业的,有些什么爱好,老家在哪里等等。静秋好奇地问:“他刚才在这里,你怎么不问他?”
妈妈说:“我问他这些,他还以为我在相女婿呢,我不能轻易给他这样一个印象。我今天跟他谈话的目的只是叫他不要来找你。”
静秋想起老三还沾沾自喜地说妈妈已经同意他们的事了,心里有点替老三难过。
妈妈问:“他爸爸是干什么的?”
“听说他爸爸是军区司令——”
妈妈沉默了一会,说:“我就觉得他不象一般人家的孩子。像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很难理解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解放军是解放什么的?就是解放被地主资本家欺压的工人农民的,他的爸爸跟你的爸爸,是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他家里大概还不知道你们的事——”
静秋还没想那么远,但经妈妈一提,也觉得很严重,她满怀希望地说:“可是他妈妈就是个资本家的小姐呢,他爸爸也没嫌弃她嘛。”
“说实话,共产党对资本家和对地主的态度又有很大不同,资本家在当时的情况下,还是代表着新兴的、进步的生产力的,而地主是没落势力的代表。共产党革命,第一要革的,就是地主阶级的命。反正你们这个事,你别做太大指望就是了,他家里这关就过不了。可能也用不着操那么多心,因为他这一年等下来,早——等得没兴趣了。”
静秋不服,辩解说:“他说他等一辈子都行的——”
“这种话谁不会说?谁又没说过?像他这么不假思索地开口就是‘一辈子’,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表现。‘一辈子’这种话是不能轻易说的,谁能这么早就把自己的一辈子预料到了?”妈妈看静秋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又说,“你还小,没接触过什么人,听他这样一说就信了。等你长大了,接触的人多了,你就会发现,每个男的在追求你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都是说可以等你一辈子。但如果你一年不理他,你看他还等不等你,早就跑了。”
静秋想,妈妈既然知道男的等不到一年,为什么又叫老三等呢?肯定是要借这个机会考验一下老三。她很想把妈妈的意图告诉老三,好让他经得起考验,但她又想,告诉了还考验个什么?
男的真的都是这么夸夸其谈、说话不算数的吗?也许是应该考验一下老三,看他到底能等多久。问题是“等”又不是毕业考试,不能说考过了,就发毕业证,后面就高枕无忧了。就算他等了一年,那也不能证明他就能等两年;他等了两年,也不能证明他就能等一辈子。这样说来,恐怕只有让他等一辈子才能证明他能等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个“等”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叫他“等”她,意思是叫他“爱”她。她问他:“你能等我一辈子吗?”,她的意思是“你能爱我一辈子吗?”,只不过她不习惯于说出这个“爱”字,她就用了当地人经常用的“等”字。
但是好像“等”跟“爱”又还是有点不同的,用了这个“等”,就有点两人不在一起的感觉。所以“等”应该是“见不到面还爱”的意思。老三见不到她的面了,他还会不会爱她?
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道妈妈还说了什么没有,她只听妹妹说:“姐,我在问你呢,他的手怎么啦?早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叫我去医院,我不肯去,他就——把他自己割了一刀——,流了很多血,我才跟他去了医院——”
妈妈皱起眉头:“他这个人看上去还挺稳重的,怎么会做这么狂热的事?狂热是不成熟的表现,狂热的人是很危险的,做事容易走极端。喜欢你的时候,可以喜欢到极点,恨你的时候,也可以恨到极点,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对这样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这都是些只能顺着毛摸的人,你反着他的毛摸了,就把他搞烦了,他恨之极的时候,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静秋原以为妈妈会为这事感动的,哪知妈妈却说得这么危险。她听妈妈讲过,说她爸爸年青时,也有一些极端的表现,有时妈妈不理他或者不相信他的时候,他就急得扯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扯。但静秋觉得爸爸后来并没有对谁恨之极,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妈妈的事。
她知道她爸爸跟妈妈的爱情道路也是很曲折的,她爸爸以前在乡下老家有父母包办的婚姻,而且不只一个,因为他爸爸是“一子兼祧两门”,既是爷爷的儿子,又过继给爷爷的弟弟做儿子,因为爷爷的弟弟没儿子。这样两边都给她爸爸包办了一门婚姻。她爸爸逃婚逃到外面去读书,但爷爷临终的时候,她爸爸又被揪回去跟两个媳妇成了亲。
后来她爸爸认识了她妈妈,经过了千辛万苦才把乡下的两个媳妇离掉了,跟她妈妈结了婚。妈妈等了他很久,等到快三十了才结婚,这在那个年代,可以说已经快到做婆婆的年纪了。
她爸爸和妈妈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她爸爸隔一两个星期就回来一次,即便是经常回来,他跟她妈妈还要写信。文革当中她妈妈在八中被批斗的时候,写信的事还被拿出来批判过,说她父母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她父母经常写信的事是她奶奶讲出去的,她奶奶是她爸爸的妈妈,一直跟她妈妈和几个小孩住在一起,只她爸爸一人在外地。她奶奶是那种老思想,总觉得是她妈妈把她爸爸的魂勾走了,才搞得她爸爸跟两个乡下媳妇离婚的。
在她奶奶心目当中,只有原配才是合理合法的夫妻,离婚再娶的都是不正当的。所以她奶奶最见不得儿子跟媳妇缠绵,总是对人说静秋的爹妈浪费,几个钱都喂了铁路和邮局了,买车票邮票的钱就有多厚一叠。
她爸爸被赶回家乡管制劳动之后,也曾提出过离婚,主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