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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折腾我,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相机镜头。
镜头亮晶晶的照相机快门自动跳下,“喀搭”一声,闪光灯耀眼夺目一闪。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们俩在石静亲手操持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相对而坐。
石静为我斟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赞叹:
“我是第一回喝茅台。”
她举起杯,笑着对我说:“说句什么祝酒辞呢?”
“你说。”我也举起杯,笑着说。
她想了想,笑了,把酒杯在我就的杯上清脆一碰:“祝你幸福,亲爱的。”
“祝你幸福……亲爱的。”
石静的眼中立刻闪出泪花,她连忙一饮而尽,笑着掩饰道。“真辣——真好喝。”
“吃菜吃菜。”她放下酒杯,拣起筷子,伸向盘子点着说:
“别客气。”
“不客气。”我也放下酒杯,吃菜。
“做的不好,没什么东西,随便尝尝。”
“做的很好,东西很多,下回……”
我抬起眼,石静望着我,我们俩人对视着傻乎乎地笑。
石静又把酒杯斟满,我们共同举杯。
“这一杯说什么?”
“该你想词了,你说。”
“祝你幸福……”
“说过了,不许重复。”
“祝你快乐……”
“还有呢?没说完。”
“……亲爱的。”
“祝你快乐,亲爱的——咱们立个规矩,每句祝酒词都得带个亲爱的。”
“好,亲爱的。”
我们一饮而尽,互相看着哈哈笑。
“这杯该我说了,说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祝酒呗,就说最俗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
“亲爱的,祝你万事如意。”
“祝你家庭美满,亲爱的。”
“祝你……”
“别哭,亲爱的。今天不许哭,谁也不许哭,完了再哭。”
石静温存地哄我。
“我没词儿了,我想不出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词儿了。”石静干喝了一杯,又斟满酒举着楞楞地说,“要是冬瓜他们在,一定能编出好多词儿。”
“别喝了,你该醉了。
“我想醉,我要醉。”
石静又饮干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顿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以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的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捆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的“咔咔”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地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拜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留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一个苹果啃得只剩核儿了,我仍在用力吮咂它,不时上盅白酒。白酒清亮似水,滑入喉内却如一条火舌,吞噬着我的脏壁。
董延平、小齐在小酒馆找到我时,我已喝得目光呆滞,遍体大汗。
他们叫了几盘猪耳朵、花生豆、黄瓜拌腐竹,推到我面前,我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儿地砸着我的苹果核儿。
他们在我面前坐下,不吃不喝,神态尴尬。
我看着他们笑起来。
“怎么回事?”董延平诚挚地望着我,“他们说……我已经为你坚决地辟了谣……”
“肯定是瞎说对吧?”小齐也同样神态地望着我,“闹了点小纠纷,说了几句气话,其实没那么严重。”
“偏偏就那么严重。”我痴笑着说。
董延平眼中的期待消逝了,变为焦燥,他一把夺过的我酒杯:
“别喝了!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情儿’,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是石静出了什么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汗顺着额头往下倘。
“是不是你发现石静有前科什么的,所以……”小齐笨嘴笨舌地措着辞,“其实这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你得这么想,谁让我没早点碰见她的……你还在乎这个?咱又不是财主。”他装腔作势地笑起来。
“我凭什么就不能有‘情儿’?”我翻着白眼拿腔拿调儿地说,“别太瞧不起工人,工人勾搭起人来也有手腕着呐。”
“何雷,”董延平双肘压在桌上,充满感情地说,“咱是老粗但不是流氓对不对?见异思迁吃里扒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都是知识分子好干的事儿。咱们,你也不是一向顶瞧不上?”
“你这话我就不喜欢了。都是人,别人干得我为什么干不得?凭什么知识分子能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兔子三只窝,我就得吃饱干活混天黑,一棵树上吊死,一块破地旱死?不是我说你们,总是不能理直气壮当主子,自个先觉得不如人矮了三分。工人是谁?主人!搞几个妇女怎么啦?”
“何雷,咱祖祖辈辈可没出过流氓。”
“那就出一个吧,也别让人说咱特殊。”
小齐叹口气,苦恼地揪起自个胡子。
“我看你们俩就别自费力了,”我垂下眼说,“虽说咱们是哥们儿,可有的事谁也不能代替谁。”
“从今后,咱们就不是哥们儿了。董延平冷冷地说,“除非你做的象个哥们儿。”
“那就省了。”我说,“不哥们儿就不哥们儿吧。”
“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董延平霍地站起,看着我,“你永无宁日!”
中午,我来到食堂,感到了所有人不友好的目光,包括公开的轻蔑和背后的鄙夷。所有跟我熟识的人都对我视而不见,昂首擦肩而过。就连售菜窗口那个平素一见就开玩笑的胖姑娘,看到我也是一脸冰霜,那一勺扣在我饭盆里的菜明显比往常少得多,当我端着饭菜挤出人群时,受到了董延平等人的有意冲撞。
我端着饭菜站在食堂中间,没有一个人请我到他们饭桌上去就餐。人们似乎有意把每张饭桌围满,就是空着的凳子也放工包,蹬上脚。远处董延平那桌空着一个位于,就在默默吃饭的石静旁边,但我不能去。
我向相反方向走去,到处是正在咀嚼、低声议论的男女,阵阵白眼向我飞来。
吴姗从人群中站起,平静地叫我:“何雷,到这儿来,这儿有一个空座。”
我看着她,又扫了眼周围正注视着我的人,摇摇头,端着饭菜走出了食堂。
我听到身后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中董延平格外刺耳的骂骂咧咧。
我在一摞水泥空心板旁靠着端碗吃饭。对面楼上正在进行紧张的混凝土浇铸。一车车混凝土被绞盘钢缆提拉着,在一层层脚手架间快速升降着。楼顶忙碌的工人的安全盔在烈日反着光。楼下的混凝土搅拌车隆隆作响,巨大的搅拌筒在转动。一只麻雀惊煌地斜飞过工地,一台电锯在远处发出持续刺耳的锯木声……
吴姗在水泥空心板堆后面找到我时,发现我瘫坐在那里,面目狰狞。双目痉挛地圆睁,下颌弛垂龇牙咧嘴口涎挂在胸前,说不出话,动弹不得,头耷拉着无法抬起。
她迅速架起我,向医务室拖去,一路上我靠了她的支撑才没摔跤。
细长尖利的针头扎入我的肌肉,我感到疼痛和浸胀,接着针头拔起,一支酒精棉签按压了片刻松开,一轻凉爽惊过触处。
空气中充满酒精醒脑明目的芬芳。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么拙劣的办法。”吴姗的白大褂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接着我见了她光洁的脸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脸俯在枕上疲倦地笑:“这样最容易被人接受和信以为真。”
“那倒也是。”吴姗叹口气,“别为大家的态度难受。”
“根本不会……”
“还说不会呢。”吴姗用手轻轻拭去我眼角流出的泪。
“真的不是为别人。”我脸贴着枕沙哑地说,“是为我自己,想不通……”
“死生有命……你也有过幸福愉快的时刻……”
“太少了,我现在觉得太少了,要是我知道是这下场,我就不那么掉以轻心了。”
“你以为八十岁就不会后悔了么”吴姗用她细长的十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多希望是一场梦,醒来,原来一场梦。”我喃喃地说。
“……”
“我害怕,真的吴姗,我害怕。”
“怕死”
“不,不是怕死,怕受罪。你能答应我吗,吴姗”
“什么”
“要是我动不了啦,不能走不能笑只能吃喝睡,你给我吃安眠药,象陈经理——我不想活着受罪,眼睁睁受罪。”
“……”
“答应我。”
“你不会那样儿的。”
“会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的。我要有骨气,就不等那到来……我不想讨人嫌,等到别人都烦了,盼着我死,我希望死时还能有人为我难过。”
“……”我答应你。
“……”
“谁在外边吵”
“你的朋友们,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
“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等着你从我屋里出来。”
“我这就出去。”
“不行,他们正在火头上,领导正在劝他们。”
“我得走。”
“那我陪你一起出去。”
“你何苦赔上”
“你看不出来么我已经赔上了。”
“我向他们解释。”
“没用。你不必替我操心,早晚我会解释清楚的。”
我们出了医务室,只见楼道里站满了人,都是工地的熟人和朋友,几个工地领导正在做大家的疏导工作。董延平等人和他们激烈地争执着,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地帮着董延平说话。
一见我们出来,楼道内喧闹的声音立刻平息了,连头儿们也停止了说话,人们一齐望着我们。
我们往外走,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我在敌意地注视下挤着往前走,我的腿发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吴姗紧跟着我,伸出手搀着我。
人群中发出低低的咒骂:
“真不要脸,还手拉手呢。”
“真没看出是这么个人,过去一直以为她是好人。”
“臭婊子,不定勾搭了多少男人!”
“呸呸!”
有人啐唾沫儿。人们的忿恨全冲着吴姗。
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和叫嚷,我猛地回过头,只见有人把西红柿向吴姗的后背上掷去。
西红柿砸烂在她的白大褂上,犹如子弹射中人体,迸裂开血红的大洞。吴姗坚定地忍受着,有力地拖拽着我一步不停地向门口走去。
门外强烈白灼的阳光照得我两眼发黑,我看到石静站在远处望着我,手紧紧拉住狂怒的董延平,不让他靠前。
石静脸若白纸,眼如黑洞。
我在得悉石静与董延平正式结婚登记的准确消息后,由吴姗陪同去住了院。车队的头儿和工会方面得知这一消息后迅速赶到医院看望了我,并在我陈清原委和一再坚持下答应为我保守秘密,为了不使他们过分动感情,我对他们很说了些冷酷的话,使他们觉得石静与我固然可叹,实不足惜,河既改道夺口出海,也断无人为牵引复归故道之理。
我住院后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严格按照医嘱起居,打针服药,进行胸腺放射治疗。应该说医护人员治疗的态度是积极的,我的病情得以维持全赖他们的努力。但“肌无力性肌病”是目前人类尚无法控制和征服的,就象花谢日落一样,人类的意志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已不再对痊愈抱有希望。
吴姗有时来看我,给我带来一些消息。她说我们承建的那个工程如期在“七一”那天完工了。落成典礼时来了很多头面人物剪彩,典礼搞的十分隆重,张灯结彩,鸣放鞭炮之类的凡是庆典活动例行的也目无一省略……那天还同时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