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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大学 作者:钟叔河-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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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余去北大有课,携《清华学报》所刊余近撰《龚定庵》一文,过孟劬家门前,嘱其门房递进。及课毕归,见孟劬留有一纸条,乃知孟劬已来过余家,盖不知余赴北大有课也。余遂即去孟劬家,孟劬娓娓谈龚定庵轶事,意态兴奋,若疑余有误会。孟劬与余亦属忘年之交。前辈学者,于昔人事,若不干己,而诚诚恳恳不肯轻易放过有如此。孟劬又常告余,彼同时一辈学人,各不敢上攀先秦诸子,而群慕晚汉三君,竞欲著书成一家言之意。余因孟劬言,乃识清初学风之一斑,以较余与孟劬同在北平时情形,相距何堪以道里计。因念孟劬慕古之意特深,而东荪趋新之意则盛。即就彼兄弟言,一门之内,精神意趣已显若河汉。诚使时局和平,北平人物荟粹,或可酝酿出一番新风气来,为此下开一新局面。而惜乎抗战军兴,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  




钱穆:北京大学杂忆(6)



  其他凡属同在北平,有所捧手,言欢相接,研讨商榷,过从较密者,如陈援庵、马叔平、吴承仕、萧公权、杨树达、闻一多、余嘉锡、容希白肇祖兄弟、向觉民、赵万里、贺昌群等,既属不胜缕述,亦复不可忆。要之,皆学有专长,意有专情。世局虽艰,而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果使战祸不起,积之岁月,中国学术界终必有一新风貌出现。天不佑我中华,虽他日疆土统一,而学术界则神耗气竭,光采无存。言念及之,真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感。




朱海涛:北大与北大人(1)



  蒋梦麟先生
  予生也晚,没能赶上蔡先生,于是从蒋校长说起。
  孟邻先生对北大的贡献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北大同学却实在很少见到他。因为北大既从不举行纪念周,更没有开学或毕业礼,他又不兼课,如果你再不是学生会的活跃分子,于是,有什么机会见到他呢?不过,事实上也没有见他的必要。他的汽车却是大众熟悉的,一部深蓝色的轿车,挂着七十八号的牌子(很巧,胡适之先生的车牌是八十七号。这是北大教职员中仅有的三位汽车阶级中的两位。)停在二院门口,于是大家知道校长来办公了。
  我首次见到他,却并不在校内,他很瘦,但精神极好,面上充满了秀气,那副眼镜和不高大的身材更显出是位学者,但那双锋利的眼神,却立刻使人觉到他并不仅是位普通的书生,鬓边微灰的头发和一口蓝青浙江官话记录着他奋斗的痕迹。说话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楚,有条理。而且从一次偶然的机缘上,我知道他是非常细心的。二十四年夏,熊秉三先生和新夫人毛彦文女士在香山请客,有他也有我,他将一只抽烟用的打火机叫我带在身旁,再三嘱咐我记得交给胡适之先生,结果到了山上,记起这回事的是他,不是我。
  从十九年起,这北大校长的职位即使说不比蔡先生时代或陈大齐先生时代更困难,但仍旧是不好当的。九一八事变,长城之战,冀察问题,一连串的动荡,在这国防前线的文化城中,北大校长的一举一动都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而且向例,一切的学生运动,北大同学没有不站在前面跳的,并且跳得复杂。
  据说日本特务机关曾将孟邻先生请了去,想挟他赴大连,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而北平教育文化界一切拥护中央反对分裂的宣言文告,领衔的却仍旧是他。二十四年冬,中央大学教授们打来的电报所称:“危城讲学,大节凛然”,虽被胡适之先生笑为悼文,现在回想却确实能说出当时北平的正气。孟邻先生就是这正气的代表者。
  但是同时,同学们常常有难题给他作。那次委员长在南京召集全国大学生代表训话,命令全国大学都要派代表去。北大应派三个,而学生大会却偏议决了不派。学校没法,只得指定了三个人参加。后来让同学们知道了,将那充代表的行李书籍从东斋一起掷到马路上,连爱人相片都撒了一地。并且继续着罢课。于是孟邻先生出布告召集全体同学开会,在这会场上他沉痛地说:“我是中华民族国立大学的校长,我不能不服从国家的命令!这三位同学是我要他们去的,一切的责任当然我负。……”又说:“从前海上有一只船遭难了。船主镇静地指挥着让妇孺老弱们坐了救生船逃生,剩下的人和他自己无路可走,他却命船上的乐队奏着‘近乎我主!’(NearerMyGodtoThee)的赞美诗,随着这船慢慢地沉下去。现在如果我们所乘的这只船(中国)要沉了,那我们也应当如这位船主一样,在尽了自己的责任以后,站在岗位上从容就义。马上复课吧,先尽我们的责任!”可是同学们依然顽劣地拒绝了他诚恳的建议。
  又有一次,全北平各校的学生抬了一口棺材来北大三院开会,这一次把他气坏了,但从此学生运动也入了尾声,真正的爱国青年将力量转入了抗战的实际行动。
  胡适先生
  就在蒋校长那次召集的学生大会上,我们见到适之先生的气度和他那种民主精神。当时他继孟邻先生之后上台训话,一开口,台下就起了哄。反对他的(多半是左倾学生),踏脚,嘶叫,用喧闹来盖他的演讲。拥护他的(多半是右派),用更高的声音来维持秩序,来压制反对者的喧哗。顿时会场上紧张起来,形成了对垒的两派,他的声浪也就在两派的叫嚣中起伏着,断断续续送入我们的耳鼓。这是篇苦口婆心的劝导,但反对他的那些年轻人却红着脸,直着脖子,几乎是跳起来的迎面大声喊道:“汉奸!”他也大声,正直而仍不失其苦口婆心的答道:“这屋子里没有汉奸!”终其演讲,这些年轻人一直在给他当面难堪,而他始终保持着热心诚恳,恺悌慈祥的声音态度。这天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看到了一个教育家的气度应当是多么大;我也看到了适之先生的“能容”。——他的“能容”,是我早已听说过的。
  他有着宽阔的前额,这表现着宽阔的心胸。一副阔边眼镜,一副常笑的面容,使我们感到常是很愉快的。他似乎没有悲观或消极这两种情绪存在,即使在最可虑的时候。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号前后的某一晚上,我从他家搭他的汽车回校,他用严肃的语调告诉我:“也许明天,五色旗就要挂出来,‘华北国’就要宣布了!”这话闪电似地打击着我,我呆了,千万道的忧思袭上心来,感到:“大祸终于来了!”车中的沉默更增加了我心上的压力。到了北池子北头,车停了,我下车来,他笑着说:“不要着急!——你怎么没穿外套呢?在北平得穿一件外套,不然,很容易伤风的。”果然,车外寒风吹得我一噤,可是那语调的轻快,却将我心中的寒冷减少了。
  他家那时在米粮库。米粮库不失为一个文化人区域,短短的一节胡同,一号住着陈垣,傅斯年,三号住着梁思成,林徽音,四号住着适之先生。这是个很阔的大红门,里面一个很不小的栽满花木的院子,北头一座相当大的洋楼,这房屋的东家,大概过去很有点势力,所以平台的石栏和小径的瓦砌,都是从圆明园搬来的旧物。




朱海涛:北大与北大人(2)



  在这楼房的西翼,连着一片一层的洋房,有很大的三间。那是适之先生的书房,里面满满的都是书,据我看到西安现在的几个公家图书馆藏书,没有一个及到这一半的。他的书桌放在向南的那房里,极大的一张,但上面纸张,书籍,文具,堆得像小山一样,直到他写东西的时候,只好将这些小山堆推开,当中挤出一方尺左右的空隙放纸。可是这乱山丛中自有它的条理,不论什么东西,在适之先生自己要找时,绝对一找就着。这书房的最大忌讳是有个多事的人去替他整理书桌。如果有人这样做了,那就适得其反,将条理系统都给破坏了。幸亏适之夫人是一位旧式女子,也不在乎这书桌的乱不乱。本来嘛,这三间书房自成单位,将通大楼的门一关,这就是适之先生的世界了。
  向例,他起的是不很早的,通常在七八点钟。吃了早点就去北大上课或办公,午饭常有人请。下午仍旧办公,或到校外办事。晚饭更少在家吃,而且通常应酬完回家总在十一点钟,这才到了他认真工作的时候。读书,写文章,就在这全家入睡,夜深人静时。在两点以前睡觉是很少有的。遇到《独立评论》要发稿时,那就更说不准了,也许四点睡,也许五点睡,甚至有时六点睡。这些我们都可以从他文章末尾所记的日期时刻看出来。不过他给《大公报》写的星期论文却是例外,因为要赶下午五点多钟那班车送天津,所以总是星期六下午闭门谢客写的。他写文章却不快(这到底还是学者的作风,下笔慎重得很),常常到了快开车时,看着表,叫小二(他的听差,一个壮小伙子)骑车飞赶送到前门邮局去,有时甚至用汽车送。所以,虽然他很好写评论政治的文章,但当有一时期《申报》请他去作主笔时,他终于拒绝了,因为他文章写不快,这是和新闻记者条件不相合的。
  他有一个本子,叫做“每天一首诗”,一页一首,各朝各代的都有。每天他抄一首进去,是限定要背出来的。这大概是写中国文学史的预备功夫吧。他也记日记,有时记得很长,有时记得很短。书桌抽斗里有一大盒大大小小各样各色的图章,其中刻得最多的是:“只开风气不为师”。据说是提倡古文,办《甲寅》杂志的章士钊先生和他合摄了一张像,还题了一首白话诗赠他,大意是恭维他为白话文大师,并说自己写白话诗“算我老章投降了!”于是他答了一首七绝,其中一句就是:“只开风气不为师”。
  到了礼拜日的上午,是他公开接见客人的时候,在他那会客室里常坐满一二十人,各种各色的人都有,有未识一面的,有很熟的,有老学究,也有共产党青年。各种不同的问题提出来讨论,延长到三四个钟头。他自己称这个叫“做礼拜”。常常许多不知名的青年这样认识了他,他也藉此和天下英雄“以谈会友”。
  适之先生在校中开的课是中国文学史和传记研究,传记研究是研究院课程,而且要缴几万字的论文,选修的较少。文学史则是一门极叫座的课。他讲《诗经》,讲诸子,讲《楚辞》,讲汉晋古诗,都用现代的话来说明,逸趣横生,常常弄到哄堂大笑。他对于老子的年代问题和钱宾四(穆)先生的意见不相合,有一次他愤然的说道:“老子又不是我的老子,我哪会有什么成见呢?”不过他的态度仍是很客观的,当某一位同学告诉他钱先生的说法和他不同,究竟那一个对时,他答道:“在大学里,各位教授将各种学说介绍给大家,同学应当自己去选择,看哪一个合乎真理。”
  在课堂上也常谈论时局问题,但都是言之有物的。将该说的说了,就马上开讲正课,决不像有些教员借谈时局而躲懒敷衍钟点。在那种动荡的时间和地方,加以他的地位,绝对不谈政治是不对的,所以他恳切的谈。在他堂上有日本派来的留学生听课,所以他的措词当然是不失体的。
  二十二年长城战役后,他曾为三十五军(傅作义部)抗日阵亡将士写了一篇白话文的碑记和墓铭,这是有史以来第一篇白话墓志铭,由钱玄同先生写了,刻成碑,立在大青山的烈士公墓上。二十四年夏他受傅将军邀去绥远旅行,那时正是中日“亲善睦邻”的时候,这碑奉军委会北平分会之命封掉了。他们看着这被封的碑,“大家纳闷,都有些伤心!”(二十四年夏他曾作一文评述河北事件,以此为题)于是写了一首诗,说天有阴晴,时有否泰,最后两句是:
  “有朝祖国抬头日,来写青山第二碑!”
  终于在他的驻美大使任内,日本走上了自杀的攻美之路。祖国在抬头了,我们欢迎适之先生回来写第二块碑记!
  钱穆先生
  宾四先生,也是北大最叫座教授之一。这并不需要什么事先的宣传,你只要去听一堂课就明白了,二院大礼堂,足有普通女课室的三倍,当他开讲中国通史时,向例是坐得满满的。课室的大,听众的多,和那一排高似一排的座位,衬得下面讲台上的宾四先生似乎更矮小些。但这小个儿,却支配着全堂的神志。他并不瘦,两颊颇丰满,而且带着红润。一副金属细边眼镜,和那种自然而然的和蔼,使人想到“温文”两个字,再配以那件常穿的灰布长衫,这风度无限的雍容潇洒。向例他上课总带着几本有关的书;走到讲桌旁,将书打开,身子半倚半伏在桌上,俯着头,对那满堂的学生一眼也不看,自顾自的用一只手翻书。翻,翻,翻,足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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