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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喜欢聊天,世界上再没有叫她这样喜欢的事了,甚至在吃的方面也不如这样的兴趣。她可以喋喋不休地谈上几个小时,主要是谈别人的事,不过并没有什么恶意。她总是记不清人名、日期和地点,常常把一些亚特兰大戏剧中的演员同另一戏剧中的演员混淆起来,不过别人并不因此而被搅乱,因为谁也不会愚蠢到把她的话当真呢。也从没有人告诉她任何真正使人吃惊或真正属于丑闻的事,为的是保护她的老处女心态,尽管她已是60岁的人了,可朋友们仍然好意地相互串通,要让她继续做一个受到庇护和宠爱的老小孩。
媚兰在许多方面像她的姑妈。她动辄脸红,也有些羞怯,为人谦逊,不过她是有常识的——有某种常识,我承认这一点,思嘉不怎么情愿地想道。媚兰也像姑妈那样有一张受宠爱的娃娃脸,这样的娃娃从来只只知道单纯和亲切,诚实和爱,她从没注意过粗暴和邪恶,即使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因为她经常是愉快的,她要周围所有的人也都愉快,至少感到舒适。怀着这一目的,她常常只看见每个人最好的一面,并给以善意的评论。一个仆人无论怎样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弥补这一缺陷的忠诚与好心的因素;一个女孩子无论怎样丑陋和讨厌,她总会在她身上发现某种体型方面的优点,性格方面的高尚之处;一个男人无论怎样不中用或令人厌烦,她都要从他可能改变的角度而不是实际行为的角度来估量他。
由于她具备这些诚恳而自发地出自一个宽广胸怀的美德,所有的人便都拥戴她,因为她既然能在别人的身上发现他们连自己也不曾梦想到的优良品质,谁还能抵挡住她诱人的魅力呢?她比城里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友,男友也是这样;不过追求她的人却很少,因为她缺乏那种最能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的特点。
媚兰的所作所为不外乎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即让周围的人感到自在和惬意。正是这种愉快的女性共有的情操,才使南方社会如此令人高兴。
女人们懂得,任何一个地方,只有男人们在那里感到满足、顺利和自尊心不受威胁,女人们才能在那里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从摇篮到坟墓,女人们始终是在努力让男人过得舒服,而满意的男人则以殷勤和崇拜来慷慨回报她们。事实上,男人们是乐意将世界上的一切都献给女人的,只是没让她们具有聪明才智。思嘉也像媚兰那样发挥自己魅力的作用,但是她还使用了一种很有修养的功夫和高度的技巧。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区别在于:媚兰为了使人们愉快而讲些亲切和恭维的话(即使仅仅是暂时的),而思嘉从不这样,除非是要为自己达到更高的目的。
查尔斯没有从他自己最喜欢的那两个人那受到强有力的影响,也没有学会粗暴或讲求实际,因为养育他长大的家庭温柔得像只鸟窠。这个家庭跟塔拉比起来,显得是那样安静,那样旧式,那样文雅。思嘉觉得,这幢房子正要求得到白兰地、烟草和望加锡头油和男性阳刚的气味,要求有粗野的声音和偶尔的咒骂,要求有枪枝和胡子,有马鞍和缰辔以及围走在脚边的猎犬。她很怀念在塔拉只要母亲背过身去便经常听到的那些争吵声,罗莎跟丁娜头嘴、她自己和苏伦激烈争论,以及杰拉尔德大喊大叫的恐吓声,等等。毫不奇怪,查尔斯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便变得像个小女孩子。这里从来闻不到带刺激性的味道,人人都尊重别人的意见。
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结果就使得厨房里那个黑灰头发的独裁者发号施令起来。
思嘉原先为了逃避嬷嬷的监督而希望有个比较宽容的掌权人物,可如今发现彼得大叔给小姐太太定下的标准甚至比嬷嬷的还要严格,便有点怏怏不乐了。
在这一个家庭里,思嘉恢复了原来的常态,而且几乎不知不觉地情绪也正常了。她还不过17岁,身体挺好,精力充沛,查尔斯家的人又在千方百计让她快活。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没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她每次一听见谈起艾希礼的名字就要心悸,而这种痛苦是谁也无法帮她去掉的。何况媚兰又总是经常提到他!不过媚兰和皮蒂还是不断在设法宽慰她们认为她目前所经受的悲伤。她们把自己的忧愁搁在一边,集中心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她们忙着给她准备吃,安排她的午睡,让她坐马车到外消遣。她们不仅非常羡慕她,羡慕她的勇敢性格,她的美丽身段,小巧的手脚,白皙皮肤,而且经常这样说,同时还用爱抚她、拥抱她和吻她的方式来加强口头上的亲切安慰。
思嘉并不怎么重视这样的亲昵,不过她受到恭维时也觉得暖乎乎的,在塔拉,谁也没有对她说过这么多好听的话。实际上,嬷嬷把时间都用来给她的骄傲自负泼冷水。如今小韦德已不再是个累赘了,因为全家的人,无论白人黑人,以及左邻右舍,都把奉为神圣,并且总是盼着争着要抱他。媚兰尤其疼爱他,即使在大哭大叫闹得最凶的时候,媚兰也觉得他是可爱的。她这样说了以后还要补充一句:啊,你这疼煞人的小心肝,我巴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呢!有时候思嘉发现很难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仍然觉得皮蒂姑妈是最愚蠢的一位老太太,她那种含糊不清和爱说大话的毛病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她怀着一种日益增长的妒忌心理厌恶媚兰。
有时媚兰正眉色舞地谈论艾希礼或者朗读他的来信,她会不由自主地突然站起来走开了。但是,总的说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算是过得够愉快的了。亚特兰大比萨凡纳或查尔斯顿或塔拉都要有趣得多,它提供给了你这么许多新奇的战时消遣,以致她很少有工夫去思索去发闷了。不过有时候她吹灭蜡烛,把头埋到枕头里准备入睡时,会不由得叹息一声思忖起来:要是艾希礼没有结婚,那才好呢!
要是我用不着到那遭瘟的医院里去护理,那才好呢!啊,要是我能找到个情人,那才好呢!她很快就厌恶护理工作了,可是她逃不掉这项义务,因为她同时参加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看护会。这意味着每星期有四个上午,她要头上扎着毛巾,从脖子到脚跟裹着热围裙,在那热得发昏的医院里干活。在亚特兰大,每一位或老或少的已婚妇女都在护理伤员,据思嘉看来几乎要发疯了。她们那么热情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她们总以为思嘉也像她们自己那样沉浸在炽热的爱国情绪之中,如果发现她竟对战争没有什么兴趣,准会大吃一惊的。除了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艾希礼的生命安全外,她对战争采取了毫不关心的态度;她之所以参加护理工作,只不过因为无法摆脱而已。
的确,护理工作是没有什么浪漫色彩的。对她来说,这意味着呻吟、眩晕、死亡和恶臭。医院里到处都是肮脏的、长着胡子的、满身虱子的男人,身上的创伤难看得会叫一个基督徒也作呕。他们臭气熏天,医院里充满了坏疽的臭味,她还没有进门就感到一股恶臭气扑鼻而来,同时还有一种令人头晕的香气粘留在她的手上和头发上,连夜里做梦时也常常出现。大群大群的苍蝇、蚊子和白蛉子在病房里嗡嗡着、歌唱着,将病人折磨得大声诅咒或无力地哭泣。思嘉呢,她搔着自己身上的被蚊子咬成的肿块,挥着棕榈叶扇,直到肩膀酸痛起来,这时她恨不得让那些伤兵都干脆死掉算了。
媚兰却好像对些臭气、伤口乃至赤身露体的情景都不在乎,这叫思嘉觉得奇怪——她不是最胆小怕羞的女人吗?有时媚兰端着盘子和手术器械站在那里,看米德大夫给伤兵剜烂肉,她的脸色也显得苍白极了。有一回,作完这样一次手术之后,思嘉还发现她在卫生间里悄悄用毛巾捂着嘴呕吐呢。
不过她总显得那么温和,只要是在伤兵看得见的地方,那么富于同情心,那笑容满面,以致医院里的人都叫她仁慈天使。
思嘉也很喜欢这个称号,可这意味着要接触那些满身虱子的人,要将手指伸进昏迷病人的咽喉去检查他们是否吞烟草块时窒息了,要给断肢残臂裹绷带,要从化脓的伤口中挑蛆虫,等等,不,她不喜欢这样的护理工作!
如果她被充许去向那些正在康复的病人施展自己的女性魅力,那倒是可以干下去的,因为他们中有许多长相很好,出身也不错,可惜她是寡妇,不能这样做。
城里的年轻小姐,由于不便看那些有碍未婚女性身分的情景,是不许参加护理的,因此她们负责康复院的工作。她们既未结婚又非守寡,便乐得向那些康复者大举进攻,据思嘉冷眼旁观,于是连那些很不好看的姑娘,也是不难找到订婚对象的了。
除了那些病情险恶和伤势很重的男人之外,思嘉接触到的,完全是个女性世界,这一点叫她非常苦恼,因为她既不喜欢也不信任与自己同性别的人,甚至还厌恶她们。可是每星期有三个下午她必须出席由媚兰的朋友们组织的缝纫会和卷绷带委员会。这两个组织中那些认识查尔斯的姑娘们,尤其是本城两位富翁的女儿范妮·埃尔辛和梅贝尔·梅里韦瑟,对她都很亲近,也十分照顾。不过她们总有点尊敬她的意思,仿佛她已经老了,没事了,而她们经常谈跳舞,谈情人,这使她既妒忌又恼恨,妒忌姑娘们的快乐自由,恼恨自己的寡妇身分把参加这些活动的门堵死了!怎么,她比范妮和梅贝尔漂亮三倍呢!啊,生活多么不公平呀!
当她的心还在活蹦乱跳,还跟艾希礼一起在弗吉尼亚时,人们就认为它已经进了坟墓,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啊!
不过,尽管有这些不称心的事,亚特兰大仍使她感到非常满意,于是,她在那里便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继续住下去了。
第九章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思嘉坐在卧室的窗前,满肚子不高兴地观看好些大车和马车载着姑娘们、大兵和他们的陪伴人,兴高采烈地驶离桃树街,到林地去采集松柏之类的装饰物,准备给当天晚上要为医院福利举办的义卖会使用。阳光在枝柯如拱的大树下闪烁,那条红土大道在树荫中光影斑驳,纷纷而过的马蹄扬起一阵阵云雾般的红色尘土。有辆大车走在最前面,载着四个粗壮的黑人,他们携着斧子准备去砍常青树和把上面的藤蔓扯下来;大车背上高高地堆放着一些盖着餐巾的大篮子,橡树条编成的午餐盒和十几只西瓜。黑人中有两个带着班卓琴和口琴,他们正在热情奔放地演奏《骑士詹恩,如果你想过得快乐》。他们后面滚滚而来的是大队人马,女孩子们穿着薄薄的花布衣裳,披着轻纱,戴着帽子和保护皮肤的长手套,头顶上还撑着小小的阳桑年纪大一些的太太们夹杂在那些笑声和马车与马车间的呼唤戏谑之中,显得心平气和,笑容满面。从医院来的康复病人挤在壮实的陪伴人和苗条的姑娘们中间,听凭姑娘们放肆的挑剔和嘲笑。军官们沿着马懒洋洋地在马车旁边慢慢移动——轮声辚辚,马刺丁当,金色的穗带闪闪发光,小阳伞前后碰撞,扇子纷纷挥舞,黑人们放声歌唱。人人都离开桃树街去采集青枝绿叶,举行野宴和吃西瓜去了。思嘉郁郁不乐地想。除了我,人人都去了。
他们经过时都向她挥手致意,她也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回答,但那是很困难的。她心里开始隐隐作痛,这疼痛慢慢向喉咙,并在那里结成一块,随即化为眼泪。除她以外,人人都去野餐了。除她以外,人人都要参加今晚的义卖和舞会。
这就是说,除了她和皮蒂帕特和媚兰以及城里其他正中服丧的不幸者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啊!可是媚兰和皮蒂好像并不在意。她们甚至并不想参加,只有思嘉才想呢。她可真的非常想去呀。
这简直太人公平了。她比城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都加倍努力,为义卖做好了筹备工作。她编织了袜子、婴儿帽、毯子、围巾、织了不少的花边,画了许多瓷发缸和须杯,她还做了好几个上面绣有美国国旗的沙发枕套。(上面的星星确实偏了一点,有些几乎成了圆的,其余的有六个甚至七个尖头,但效果还是很好。)
昨天她在到处是灰尘的旧军械库里,给排列在墙边的展品摊悬挂黄红绿三色帷布,直累得精疲力荆这是医院妇女委员会监督下的一桩几乎而艰苦的工作,决不是好玩的。要知道,在梅里韦里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惠廷太太左右,由她们这样的人主管,你简直就成人了黑人劳工队中的一员,一点也马虎不得。你还得听她们吹嘘自己的女儿有多少人在爱慕。而且,最糟糕的是,思嘉在帮皮蒂帕特和厨娘烙千层饼准备抽签售卖时,她的手指烫起了两个水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