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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晚上看护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是拿根破布条放在一碟子油里点着呢。“把剩下的那点蜡烛拿来吧,她命令他。拿到母亲房里——那间办事房里去。
波克连忙跑到饭厅去,思嘉却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在沙发上坐下。
这时他父亲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弯里,显得那么无可奈何,那么可怜温顺,这种神态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会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并且暗暗思量她怎么就没能多关心他一点呢。
波克高高地端着一支竖立在盘子里的燃了半截的蜡烛进来了,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也恢复了生机。他们坐着的那张凹陷的旧沙发,那张写字台,写字台前顶着天花板的高书架;这边是母亲那把单薄的雕花椅,那个放文件的方格架里面仍塞满了母亲手写的文件和册面;还有那块磨破了的地毯——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老样子,只有爱伦不在了,爱伦,连同她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隐约香味和眼捎微翘的美妙顾盼,现在都不见了。思嘉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好像被一个深深的伤口麻痹了的神经在拼命和重新发挥作用似的。现在她决不能让它复苏;她今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到时候叫它尽管去痛吧。可现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现在不行啊!
思嘉注视着杰拉尔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来头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本来红润的脸上长满了银白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放到烛台上,便来到她身边。思嘉觉得,假如他是一只狗,他就会把嘴伸到她膝腿上来,恳求她用温存的手抚摩他的头了。
波克,家里还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还跟着北方佬跑去——”还剩下多少?“还有俺和嬷嬷,思嘉小姐。嬷嬷整天伺候两位姑娘。还有迪尔茜,她如今陪伴姑娘们。就俺三个,思嘉小姐。”就俺三个“,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费劲地仗着那僵疼的脖子把头抬起来。她明白她必须保持一种坚定的口气,令她吃惊的是,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冷静自然,仿佛压根儿没发生过战争,她还能一挥手就叫来上十个家仆似的。
波克,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没有,小姐,全都给他们拿走了。
“园子里呢?
“他们把马赶到里面去了。
“难道连种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微笑。
俺才没有忘记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们还在那里的。北方佬从没见过山芋,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些什么根,所以——“现在月亮快上来了。你出去给我们挖一点来烤烤。没有玉米了?没干豆了?鸡也没了?”没了,没了,小姐。他们把在这里没吃完的鸡,都挂在马鞍上带走了。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在干的那些事,还有个完吗?难道烧了杀了还不够?难道他们非得让女人孩子和无依无靠的黑人也饿死在他们蹂躏过的乡村里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苹果,今天俺还吃过呢。嬷嬷把它们埋在地底下。
“好,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觉得头晕。酒窖里还有没有一点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们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阵由饥饿、失眠、劳累和迎头打击所混合引起的恶心突然袭来,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说,一面记起过去地窖里那一长列一长列的酒气。一种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么样了?波克的黑脸上再次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影,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丝毫也没忘记那个大木桶。不过,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么好。它埋在那里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们喝威士忌也没好处呀。这些黑人多蠢啊!他们是什么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诉他们,可北方佬还要把他们解放呢。
“对于我这位太太和爸来说,那已经够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来,给我们斟上两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调一种混合酒呢。他脸上流露出很不以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经很久没有糖了。薄荷也全给他们的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给他们打碎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说一声他们,我就会尖叫起来。她想。接着,她高声说: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赶快!
我们就净喝好了。于是,他刚一转过身去,她又说:等等,波克。该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来……唔,对了,我带回一骑马和一头母牛,那牛该挤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马从车卸下来,饮一下马,然后告诉嬷嬷,叫她去照顾那头母牛。媚兰小姐的娃娃,要是没有点吃的,就会死了。还有——媚兰小姐难道——不能——波克故意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亲在,听了这话又该吓坏了。
唔,思嘉小姐,让俺家迪尔茜喂媚兰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尔茜自己刚生了个孩子,她的奶够两个孩子吃还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么尽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对了,是个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别管那两个姑娘了。我会照顾她们的。叫她去奶媚兰小姐的孩子,也尽量替媚兰小姐做些事情。
叫嬷嬷去照管那头母牛,同时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思嘉小姐,没有马栏了。他们拿它当柴烧了。”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叫迪尔茜去干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弄点山芋。“不过,思嘉小姐,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你可以点根柴火嘛,不行吗?“柴火也没了——他们——”想点办法嘛……怎样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听她的声音急了,便赶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单独跟杰拉尔德坐在房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注意到他那两条本来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缩成什么样子。她必须设法把他从目前的冷漠状态中拉回来——可是她不能问母亲。那得过些时候再说,等她经受得住了再说。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仿佛没听见似的,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于是她重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
在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圣洁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
于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这些——所有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女儿,我们看见'十二像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不过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以及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马上去。我们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偷走了车辆和骡子。嬷嬷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埃是的,是的。他决不应该谈起母亲。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间房子——母亲的办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别的什么都可以谈。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过来了,来截断铁路。他们成千上万地从河边扑向铁路,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们。“啊,好一个英勇的小杰拉尔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兴奋得鼓胀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仿佛是在他背后而不是在前面站着一支大军呢!
他们说我得走开,说他们马上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都在——“后来呢?难道他非提到母亲不行?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的。
我说他们可以烧,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离开——不离开塔拉农庄。他的声音渐渐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站着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一块小小田地上,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注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三个垂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
但是我们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教养的北方佬?怎么了,爸?”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你让这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
“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那时苏伦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进来了。他们住满了所有的房间,除了病人住的那间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说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顿下来。
他那满是胡茬儿的下颔沉重而松驰地垂在胸前。接着他又吃力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的蓝色,尽是军人。晚上点起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是这样。他们把牛呀,猪呀,鸡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鸡,都给宰了。火鸡是杰拉尔德的宝贝,可现在没了。他们拿东西,连画也要,还有一些家具,瓷器——“银器呢?”波克和嬷嬷在银器上做了点手脚——是放在井里吧——不过我现在记不得了。杰拉尔德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恼火。后来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发起进攻了。人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都到处奔跑。
周围一片嘈杂,不久大炮在琼斯博罗像轰雷一般打响了,连病中的姑娘们都听得见,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让他们别响了吧。'“那么——那么母亲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吗?”她——始终什么也不明白。“感谢上帝,思嘉说。母亲总算免了。母亲始终不清楚,始终没听见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没听见琼斯博罗枪炮声,不知道她看作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躏了。
我很少看见他们,因为我跟姑娘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楼上。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可休息时总要上楼来看她们。
他甚至还给留下些药品。等到他们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位姑娘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最终是熬不过去的。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思嘉想像着母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必须表现情状。她作为塔拉农庄一报单薄的顶梁柱,始终在那里护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让别的人吃得够,睡得好………“后来,他们开走了。
后来,他们开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那是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养成了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的习惯,就像目前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他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走进门来,可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已赶在他前面飘进来了。
我给洒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进一个小小的葫芦口,可真不容易呢。
“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鼻孔立即被酒气刺激得皱起来。
喝了这一勺,爸。她将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第二勺来。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递来第二勺时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这时她看见父亲在注视她,眼睛里隐约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我知道没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还有事要做呢。她端着勺子深深闻了一下,便迅速喝起来。那热辣辣的酒像火烫一样通过喉咙直吞到肚子里,呛得她快流眼泪了。接着,她又一次闻了闻,把勺子端到了嘴边。
凯帝·思嘉,一勺就够了,杰拉尔德这种命令的口吻,思嘉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听到。你并不懂得酒性,它是会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声:醉?我还希望它把我醉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