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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顶红。
三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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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恒久地阴暗。
月氏的牢房如此。
大晏的牢房如此。
一灯如豆,照着狭小的空间。
他想到那一日,他去救她,中了她的圈套,然而,最终她仍然放了他。
她比他聪明,早知道所谓的侠义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早已喜欢上她——在明知不能喜欢的时候,在自己还不曾察觉的时候。
现在,他们又在这阴暗的牢房里相逢——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
越阳公主站在他的身后。
让哥舒唱监刑,是越阳的建议。让他亲手杀死她,他将绝望到没有一丝后悔的余地。从此忘记一切,安心做她的驸马。
越阳笃定地等明月珰出来。
明月珰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眸却异常地明亮。她盯着哥舒唱,他穿一品朝服,英勇又优雅,东方男子的美貌与精魂,都在他身上。
这个男人,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将亲自看着她被人夺去生命。
朱公公托来一只朱红金顶的小瓶子,请哥舒唱示下。
哥舒唱点点头。
两名兵卒上前,待要灌下去,明月珰忽然道:“我自己来!”
碧绿眸子里像是燃着火焰,那是地狱的红莲之火,她的恨能将所有人打入地狱。
哥舒唱点点头。
兵卒替她松开手上的绳子。她手上被勒出於痕,拿起那只小瓶,拧开黄金瓶盖,眼睛望向哥舒唱,脸上有极诡异的笑:“哥舒唱,我要死了,我要死在你的面前。但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死后我的灵魂将化为厉鬼,诅咒你一生一世不得平安,你会以比我惨一百倍的方法死去!”
她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响在阴冷昏暗的牢房里,所有人都不由自地地打了个寒颤,越阳喝道:“住口!”
明月珰傲然一笑,一仰头,将整瓶的鹤顶红喝了下去。
鹤顶红,只要一两滴便足以致人死命。
她的身子微微一晃,倒在地上。
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哥舒唱缓缓地走过去,缓缓弯下身,缓缓地抱起她。
越阳一惊,“你要干什么?”
“替她收尸。”哥舒唱的声音如同深井水,冰冷,不见丝毫波澜,“可以吗?”
朱公公咳了一声,道:“将军,按规矩,得让仵作确认一下。”
哥舒唱站住,让侍立在一旁的仵作探她的鼻息,搭她的脉门,再以银针扎她的掌心。
“需要确认吗?”哥舒唱看着那仵作,声音似幽深底处吹来的风,“难道你感觉不到她的身子在变冷吗?一点一点冷下来,一点一点硬起来,你觉得她还有可能活着吗?”
仵作身子一颤:“小的、小的只是……只是职责所在……”
朱公公暗暗叹息一声,哥舒唱与明月珰当日在大殿之上,手牵着手说一生一世要在一起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现在却弄得这付光景,让人怎能忍心?他将仵作叫到身边来:“怎样?”
仵作道:“犯人确已毙命。”
哥舒唱抱着明月珰走出去。
一级一级,走上台阶。
恍惚就像当日在月氏大牢,抱着她,踏上台阶,准备冲出门外。
那时明知门外埋伏得危机重重,心里却亮亮堂堂,不管是重罗剑还是他的身体,都充满无穷的力道。
而今,在自己的国度,他却只能抱着渐渐冰冷的她,一阶一阶,走出阴暗的地牢。
明月珰,我对不起你。
你当初就该杀了我。
那样,你仍然是威风凛凛的明月家族后人,你喝酒,你弹琵琶,你唱歌。
你不该跃下城头,不该跟我来大晏。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你在初次对阵的时候,就用飞月银梭割下我的头颅,放在你父亲的牌位前。
如果……没有如果,一切已成事实。他一步一步地走错,她也一步一步地走错,最终,走到了今日这个局面。
面前的道路一时迷蒙,脸上滑过一道冰冷的水痕,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晰。
他轻轻将脸贴到她的脸上。
她的脸比泪还要冷。
比死还要冷。
她带着对他的怨毒死去。
从刑部到将军府,平时不过片时便到,今天却像有亿万年那么漫长。街道上的人纷纷看着这个穿一品官服的男子,抱着一个身穿囚服的女子,慢慢地从长街走过。
街上繁华热闹如同以往任何一天,然而所有的热闹都在他的身体之外。
他整个人就像一团冰。
他流下泪来,泪也成了冰。
他抱着她进将军府,府中上下已经挂满了白幔,下人们看见他抱着明月珰进来,开始洒纸钱。
他将她放进棺材里。
指尖一点一点离开她的身体。
一点一点地,丧失她的气息。
“不要怕。”他轻声道,“我这就去找你。我欠着你,你要能原谅我,我们下一世再做夫妻。你要是不能,就把我留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声音那样轻,好像生怕吵醒熟睡的情人。
另一口棺材放在她的旁边,他躺了进去,老路吓得脸色发白,抢上来:“少将军,你要干什么?!”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一寸一寸从鞘里拔出来,仿佛在一寸一寸接近死亡,一寸一寸接近她,他闭上眼睛,轻声吩咐:“将我们合葬在一起。”
匕首向胸膛刺去。
忽然有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他没有睁开眼,反手侧开,匕首照原来的方向刺下去,蓦然地听清和的声音低促地道:“她没死!”
他轻轻一笑,清和啊,我亲眼看着她喝下鹤顶红,亲眼看着她死去,她在我怀里一点点冰冷,谁也没有我清楚她的死亡。
“她喝得不是鹤顶红!”清和的声音低而急促,“要死,听我把话说完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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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鹤顶红,是什么?”
“是唐门的一种药,令人陷入假死,十二个时辰后,又能活过来。昨夜我命人潜入宫中,将鹤顶红换下了。”清和说着,补充道,“九王爷与唐门素有往来,府中有唐门高手听命,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从哪里得到这种药?”
“唐且芳手里。”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有这种药。”
“因为这是唐且芳专门为我配制的。”清和说着,脸上就有了一种微茫的神情,像风卷走最后一丝云,忧伤或者悲凉那么浅淡,“我曾经,想把这药给一个人喝。可惜,她没有等到……现在,能用在明月姑娘身上,也不错。”
哥舒唱默然。
“这样的药,世上仅有一瓶,唐且芳说的确可以令人假死,但是,对人的记忆会造成一定伤害。至于具体情形,十二个时辰后便知道了。”
哥舒唱半晌道:“那么,我等十二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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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时辰,如果她没有醒,一切照旧。如果她能醒,则万万不能让他人得知。清和已让老路驾来马车,将哥舒唱和明月珰送到老路的女婿家中。
小小的民宅,只有老路的女儿和女婿两个人。老路与路妈看着哥舒唱从小长大,是将军府中的最得力的老人。
清和的安排十分周密,外人只知是清大人的马车出了将军府。
明月珰被放在床上,路妈替她换了衣服,她的眼睛闭着,没有一点鼻息。
真能活过来吗?
路妈心里犯着好大的嘀咕,但是再怀疑又怎能在少将军面前说出来?此时的少将军,眼睛发红,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到死也不会松手。
清和将他们送达后便离开,哥舒唱一人守在床头。
会醒来吗?
时光一点一点过去,日光一点一点西斜,屋子里慢慢变得昏暗,渐渐看不清她的脸。
路妈请他吃饭,他听不见。
老路说了什么,他听不见。
看不见,也听不见。
屋子点上了灯,半夜油尽灯枯,陷入黑暗。他一动不动,仍旧握着她的手。
时间就在指尖过去,天边一点点亮起来,先是淡青,后而淡白,太阳涌出来,天地间一片光明。
她仍然没有动。
身体仍是死寂。
清和进来过,又出去了。他感觉得到,身子却已像是僵硬,完全不能动,又或者他的神魂已经离窍,看到这一切是他的魂,而不是他的眼睛。
太阳从门前照进来,照在床上,又慢慢收回去,在门口投下一块白灿灿的光。
差不多了,十二个时辰,一天一夜,差不多了。
他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变化,然而她没有动,没有呼吸,一切如旧,脸色苍白如死。
只是,指尖忽然轻轻一颤。
在他的掌心里,轻轻一颤。
这一颤,就像是天地初开,混沌化为万物时第一道光,第一滴水,第一片叶子,紧接着,她的睫毛轻轻动了动。
一种奇异的声息——生命回潮的声音是这样的吗——他仿佛看见血液在她的血管里一顿之后,再一次开始了流动。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血液仿佛在一个刹那全部涌上喉头,哥舒唱颤声问:“你、你醒了?”
她点点头,碧绿的眸子环顾四周:“这是哪里?”又问,“你是谁?”
她……不记得了。
那些爱,那些恨,都不记得了。
独芳救了她的命,却带走了她的记忆。
哥舒唱坐在床边,忽然有流泪的冲动。
忘记也好……忘记吧,她从来不是什么明月将军的后人,更加不是被赐死的“逆贼”,这些权力纷争诡谲人心,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们从相逢的时候就错了,命运让我们在这里更正。
就这样吧,珰珰。请你,求你,就这样吧。从前种种,恍如隔世,让我们都忘了吧。
不要记起。
请不要记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