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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自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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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但有人亲眼看到掉下来,总比无人照料,到那些空山里从高崖上摔下为好些,因此当时便答应了。母亲还为我缝了一套灰布制服。
  我把这消息告给学校那个梁班长时,军衣还不曾缝好,他就带我去见了一次姓陈的教官。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挺着胸脯的人,实在有点害怕,但我却因为听说他的杠杆技术曾经得过全省锦标,能够在天桥上竖蜻蜓用手来回走四五次,又能在杠杆上打大车轮至四十来次,简直是个新式徐良、黄天霸,因此虽畏惧他却也欢喜他。
  这教官给我第一次印象不坏,此后的印象也十分好。他对于我似乎也还满意。先看我人那么小,排队总在最后一名,在操场中跑步时便把我剔出,到正步走向后转走时,我的步子较小一点,又想法让我不吃亏。但经过十天后,我的能力和勇敢,就得到他完全的承认,做任何事应当大家去做的,我头上也总派到一份了。
  我很感谢那教官,由于他那分无私严厉,逼迫我学会了一种攀杠杆的技术,到后来还用这点技术救过我自己一次生命的危险。我身体到后来在军队中去混了那么久,那一次重重的伤寒病四十天的高热,居然能够支持下来,未必不靠从技术班训练好的一个结实体格所帮助。我的身体是因从小营养不良显得脆弱,性格方面永远保持到一点坚实军人的风味,不管做什么总去做,不大关心成败得失,似乎也就是那将近一年的训练养成的。
  我进到了那军役补习班后,方知道原来在学校做班长的梁凤生,在技术班也还是我们的班长。我在里面得到他的帮助可不少。一进去时的单人教练,他就做了我的教师。当每人到小操场的砂地上学习打筋斗时,用腰带束了我的腰,两个人各用手紧紧地抓着那根带子,好在我正当把两只手垫到地面,想把身体翻过去再一下挺起时,他就赶忙用手一拉,使我不要扭坏腰腿。有时我攀上杠杆,用膀子向后反挂,预备来一次背车,在旁小心照料的也总是他。有时一不小心摔到砂地上,跌哑了喉,想说话无论如何怎样用力再也说不出口,一为他见及,就赶忙搀起我来,扶着我乱跑,必得跑过好一阵,我口方说得出话,不至于出现后遗症。
  这人在学校书既读得极好,每次考试总得第一,过技术班来成绩也非常好。母亲是一个寡妇,守着三个儿子,替人缝点衣服过日子。这同学散操以后,便跑回去,把那个早削好了无数甘蔗,业已分配得上好的篮子,提上街到各处去叫卖,把甘蔗卖完便赚回三五十个小钱。这人虽然为了三五十个钱,每个晚上总得大街小巷地走去。可是在任何地方一遇到同学好友时,总一句话不说,走到你身边来,把一节值五文一段的甘蔗,突然一下塞到你的手里,风快地就跑掉了。我遇到他这样两次,心中真感动得厉害。我并不想那甘蔗吃,却因为他那种慷慨大方处,白日见他时简直使我十分害羞。
  这朋友虽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学校方面,我最好的一个同学却是个姓陈名肇林的。在技术班方面,好朋友也姓陈,名继瑛,这个陈继瑛家只隔我家五户,照本地习惯,下午三点即吃晚饭,他每天同我一把晚饭吃过后,就各人穿了灰布军服,在街上气昂昂地并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门洞边时,卖牛肉的屠户,正在收拾他的业务,总故意逗我们,喊叫我们作排长。一个守城的老兵,也总故意做一个鬼脸,说两句无害于事的玩笑话。两人心中以为这是小玩笑,我们上学为的是将来做大事,这些小处当然用不着在意。
  当时我们所想的实在与这类事不同,他只打量做团长,我就只想进陆军大学。即或我爸爸希望做一将军终生也做不到,但他把祖父那一份过去光荣,用许多甜甜的故事输入到这荒唐顽皮的小脑子里后,却料想不到,发生很大的影响。书本既不是我所关心的东西,国家又革了命,我知道中状元已无可希望,却俨然有一个将军的志气。家中别的什么教育都不给我,所给的也恰恰是我此后无多大用处的。可是爸爸给我的教育,却对于我此后生活的转变,以及在那个不利于我读书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处。体魄不甚健实的我,全得爸爸给我那分启发,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比给我任何数目的财产,还似乎更贵重难得。
  当营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几名缺额,我们那一组应当分配一名时,我照例去考过一次。考试的结果当然失败。但我总算把各种技术演习了那么一下。也在小操场杠杆上做挂腿翻上,再来了十个背车。又蹿了一次木马,走了一度天桥,且从平台上拿了一个大顶,再丢手侧身倒掷而下。又在大操场指挥一个十人组成的小队,作正步、跑步、跪下、卧下种种口令,完事时还跑到阅兵官面前用急促的声音完成一种报告。操演时因为有镇守使署中的参谋长和别的许多军官在场,临事虽不免有点慌张,但一切动作做得还不坏:不跌倒,不吃吵,不错误手续。且想想,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三岁半的孩子!这次结果守兵名额虽然被一位美术学校的学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却并不难过(这人原先在艺术学校考第一名,在我们班里做了许久大队长,各样皆十分来得。这人若当时机会许可他到任何大学去读书,一定也可做个最出色的大学生。若机会许可他上外国去学艺术,在绘画方面的成就,会成一颗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后来机会委屈了他,环境限止了他,自己那点自足骄傲脾气也妨碍了他,十年后跑了半个中国,还是在一个少校闲曹的位置上打发日月)。当时各人虽没有得到当兵的荣耀,全体却十分快乐。我记得那天回转家里时,家中人问及一切,竟对我亲切地笑了许久。且因为我得到过军部的奖语,仿佛便以为我未来必有一天可做将军,为了欢迎这未来将军起见,第二天杀了一只鸡,鸡肝鸡头全为我独占。
  第二回又考试过一次,那守兵的缺额却为一个姓舒的小孩子占去了,这人年龄和我不相上下,各种技术皆不如我,可是却有一分独特的胆量,能很勇敢地在一个两丈余高的天桥上,翻倒筋斗掷下,落地时身子还能站立稳稳的。因此大家仍无话说。这小孩子到后两年却害热病死了。
  第三次的兵役给了一个名田棒槌的,能跳高,撑篙跳会考时第一,这人后来当兵出防到外县去,也因事死掉了。
  我在那里考过三次,得失之间倒不怎么使家中失望。家中人眼看着我每天能够把军服穿得整整齐齐地过军官团上操,且明白了许多军人礼节,似乎上了正路,待我也好了许多。可是技术班全部组织,差不多全由那教官一人所主持,全部精神也差不多全得那教官一人所提起,就由于那点稀有服务精神被那位镇守使看中了意,当他卫队团的营副出了缺时,我们那教官便被调去了。教官一去,学校自然也无形解体了。
  这次训练算来大约是八个月左右,因为起始在吃月饼的八月,退伍是次年开桃花的三月。我记得那天散操回家,我还在一个菜园里摘了一大把桃花回家。
  那年我死了一个二姐,她比我大两岁,美丽,骄傲,聪明,大胆,在一行九个兄弟姊妹中,比任何一个都强过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要好使强的性格上。我特别伤心,埋葬时,悄悄带了一株山桃插在坟前土坎上。过了快二十年从北京第一次返回家乡上坟时,想不到那株山桃树已成了两丈多高一株大树。

  一个老战兵
  当时在补充兵的意义下,每日受军事训练的,本城计分三组,我所属的一组为城外军官团陈姓教官办的,那时说来似乎高贵一些。另一组在城里镇守使衙门大操坪上操的,归镇守使署卫队杜连长主持,名份上便较差些。这两处皆用新式入伍训练。还有一处归我本街一个老战兵滕四叔所主持,用的是旧式教练。新式教练看来虽十分合用,钢铁的纪律把每个人皆造就得自重强毅,但实在说来真无趣味。且想想,在附近中营游击衙门前小坪操练的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七岁,较小的还只十二岁,一下操场总是两点钟,一个跑步总是三十分钟,姿势稍有不合就是当胸一拳,服装稍有疏忽就是一巴掌。盘杠杆,从平台上拿顶,向木马上扑过,一下子掼到地上时,哼也不许哼一声。过天桥时还得双眼向前平视,来回作正步通过。野外演习时,不管是水是泥,喊卧下就得卧下,这些规矩纪律真不大同本地小孩性格相宜!可是旧式的那一组,却太潇洒了。他们学的是翻筋斗,打藤牌,舞长矟,耍齐眉棍。我们穿一色到底的灰衣,他们却穿各色各样花衣。他们有描花皮类的方盾牌,藤类编成的圆盾牌,有弓箭,有标枪,有各种华丽悦目的武器。他们或单独学习,或成对厮打,各人可各照自己意见去选择。他们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单刀,一人使关刀或戈矛,照规矩练大刀取耳单戈破牌或其他有趣厮杀题目。两人一面厮打一面大声喊砍杀摔坐,应当归谁翻一个筋斗时,另一个就用敏捷的姿势退后一步,让出个小小地位。应当归谁败了时,战败的跌倒时也有一定的章法,做得又自然又活泼。做教师的在身旁指点,稍有了些错误,自己就占据到那个地位上去示范,为他们纠正错误。
  这教师就是个奇人趣人,不拘向任何一方翻筋斗时,毫不用力,只需把头一偏,即刻就可以将身体在空中打一个转折。他又会爬树,极高的桅子,顷刻之间就可上去。他又会拿顶,在城墙雉堞上,在城楼上,在高桅半空旗枓上,无地无处不可以身体倒竖把手当成双脚,来支持很久的时间。他又会泅水,任何深处可以一氽子到底,任何深处皆可泅去。他又会摸鱼,钓鱼,叉鱼,有鱼的地方他就可以得鱼。他又明医术,谁跌碰伤了手脚时,随手采几样路边草药,捣碎敷上,就可包好。他又善于养鸡养鸭,大门前常有许多高贵种类的斗鸡。他又会种花,会接果树,会用泥土捏塑人像。
  这旧式的一组能够存在,且居然能够招收许多子弟,实在说来,就全为的是这个教练的奇才异能。他虽同那么一大堆小孩子成天在一处过日子,却从不拿谁一个钱也从不要公家津贴一个钱,他只属于中营的一个老战兵,他做这件事也只因为他欢喜同小孩子在一处。全城人皆喊他为滕师傅,他却的的确确不委屈这一个称呼。他样样来得懂得,并且无一事不精明在行,你要骗他可不成,你要打他你打不过他。最难得处就是他比谁都和气,比谁都公道。但由于他是一个不识字的老战兵,见额外守备这一类小官时,也得谦谦和和地喊一声总爷。他不单教小孩子打拳,有时还鼓励小孩子打架,他不只教他们摆阵,甚至于还教他们洗澡赌博,因此家中有规矩点的小孩,却不大到他这里来,到他身边来的,多数是些寒微人家子弟。
  他家里藏了漆朱红花纹的牛皮盾牌,带红缨的标枪,锻银的方天画戟,白檀木的齐眉棍。家中有无数的武器,同时也有无数的玩具:有锣,有鼓,有笛子胡琴,渔鼓简板,骨牌纸牌,无不齐全。大白天,家中照例常常有人唱戏打牌,如同一个俱乐部。到了应当练习武艺时,弟子儿郎们便各自扛了武器到操坪去。天气炎热不练武,吃过饭后就带领一群小孩,并一笼雏鸭,拿了光致致的小鱼叉,一同出城下河去教练小孩子泅水,且用极优美姿势钻进深水中去摸鱼。
  在我们新式操练两组里,谁犯了事,不问年龄大小,不是当胸一拳,就是罚半点钟立正,或一个人独自绕操场跑步一点钟。可是在他们这方面,就不作兴这类苛刻处罚。一提到处罚,他们就嘲笑这是种洋办法,事情由他们看来十分好笑。至于他们的错误,改正错误的,却总是那师傅来一个示范的典雅动作,相伴一个微笑。犯了事,应该处罚,也总不外是罚他泅过河一次,或类似有趣的待遇,在处罚中即包含另一种行为的奖励。我们敬畏老师,一见教官时就严肃了许多,也拘束了许多。他们则爱他的师傅,一近身时就潇洒快乐了许多。我们那两组学到后来得学打靶,白刃战的练习,终点是学科中的艰深道理,射击学,筑城学,以及种种不顺耳与普通生活无关系的名词。他们学到后来却是驰马射箭,再多学些便学摆阵,人穿了五彩衣服,扛了武器和旗帜,各自随方位调动,随金鼓声进退。我们永远是枯燥的,把人弄呆板起来,对生命不流动的。他们却自始至终使人活泼而有趣味,学习本身同游戏就无法分开。
  本地武备补充训练既分三处,当时从学的,最合于事实的希望,大都只盼得一个守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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