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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午年十一月初三,午夜。
隐身于群山大壑之中的云梦谷正静静沉睡在浓雾之中。清寒四溢,湿冷的潮气凝成水珠,从门廊上的檐顶上滴落下来,仿佛下雨般地滴哒作响。
蔡宣从自己的诊室走到庭中,伸了伸懒腰,忽然吟了一句:
“风静夜潮满,山高寒气昏。”
脑后立即有个人“嗤”地一声笑了起来,道:“老弟近来频频改诗,这‘城’字几时变成了‘山’字?”
不用猜身后的那个人便是陈策。
“这里哪里有城?明明只有山嘛。”蔡宣打了几下拳,伸了伸胳臂,道:“连你也出来了,谁在里面顶着?”
“还有谁?当然是先生。他叫我出来转一转。你晓得,那一屋子难闻的气味,从昨晚开始我就觉得头昏脑涨,差一点接错了一根经脉。”
“吴大夫大约还守在那里。”蔡宣踢了踢腿,道。
“只要先生在,她的精神总是特别好。呵呵,熬了三天两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陈策近来特别喜欢打趣吴悠。
“我总觉得她到现在还不肯嫁人,是存心让先生难受。”蔡宣小声地道。
“你小子平日做事还算果断,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却不知道多用点儿心?白白地让人家‘坐卧闲房春草深’?”明知蔡宣意属吴悠多年,陈策故意挖苦道。
“我用的心还不够么?”蔡宣苦笑。大家都知道蔡宣有事没事就去吴悠的新居“微雪阁”,她的正堂上却偏偏挂着让蔡宣听得分外刺耳的几句:
“片石孤峰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闲房春草深。”
无论蔡宣如何热忱,吴悠对他只有加倍的客气。他想了想,垂下头来,不觉大为沮丧。
陈策见他真的难过起来,倒有些不忍,便拉着他道:“我们回去罢。诊室里也不能总让先生一个人顶着。我看他也累得够戗,这么大的雾,只怕他的风湿又要犯了。”
诊室的薰笼里静静地燃着红罗香炭,空气有些窒闷。
那一缕在鹤形香炉上飘浮着的沉香早已被一股刺鼻的药气和病人呕吐的怪味所掩盖。
床上的病人似乎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慕容无风刚刚做完手术,脸色苍白地坐在轮椅上。他已象这样僵硬地坐了三天两夜,虽然炉火就摆在不远处,却是特意为病人而设。一股炽热的炭气升腾而出,愈发让他感到头昏。
看见蔡宣与陈策同时走进来,慕容无风淡淡道:“手术我已做完了,病人的状况却很难说,我们只怕还要再守一会儿。”
蔡宣连忙道:“先生,这里交给我们,您还是……回去歇着罢。”
这里坐着的全是大夫,谁都看得出来慕容无风的脸色不好,连说话的嗓音都有些嘶哑。
他摆了摆手:“你们看着他,我到隔壁坐一会儿。有什么事情叫我。”
他不愿意离开,却也知道自己一定要到抱厦里松弛一下,至少动一动,让僵硬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身躯活过来。
说罢,他微一欠身,倒转轮椅,退出诊室。
一阵细碎的脚步尾随其后,吴悠跟了出来。
“先生,我给您泡杯茶。”她轻声道。
他想拦住她,一抬眼,看见她目光殷切,只好忍住。何况,她已飞快地拿出了茶碾,将两勺顾渚紫笋放入茶铛内碾成细末。在风炉里撒了一把橄榄核后,将水方里的生水倒入釜中。点好水,三沸之后,将茶水分入一只慕容无风常用的青瓷茶盏之内。
她端起茶盏,在手中试了试,待略凉下来,可以入口,这才放入茶托,恭恭敬敬地捧到慕容无风的手中。
吴悠深喑茶道,却素性高傲,谷里除了几个与她相好的女友之外,慕容无风是唯一的一个能时时喝上她亲手泡制的绿茶的人。
他接过,品了一口,道:“多谢。……这是惠山的泉水?”
她有些羞赧地笑了,道:“一个病人前几天送的。得了三瓮,送了两瓮到竹梧院,先生莫非忘了?”
他不禁微微发窘,荷衣不会烹茶,大约就是用这珍贵的泉水烹了,他也喝不出来。只好替她掩饰:“只怕荷衣还没有开封。”
“夫人的茶艺想必也好。”吴悠有点不服气地道。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不置一辞。
平日只要他身体还好,在家中烹茶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荷衣每次都是牛饮鲸吸般地一口喝光,然后递给他一个空碗,道:“再来一杯……无风,你泡的茶比路边上卖的歇马茶要好喝多啦!”
七八道手续认认真真泡来的茶只换来这样一句评价,他只有愕然失笑。
不过,难得她喜欢,他时时都泡给她,几乎成了她的茶僮。
吴悠将风炉移到他的身侧,看了他一眼,道:“外面很大的雾,潮气很重。你……不冷么?”
室内空气炙闷难当,他只穿了两件单衣。
“不冷。”他淡淡地道:“你去瞧病人罢。”
她还是给他拿过去一块方毯,却不好意思给他盖上。
他将方毯放到一边。
他说不冷,就是不冷。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他单弱的身子,还有……那愈发空虚的下身。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怕他看见,只好垂下头,那一滴泪便正好滴在茶炉的炽炭上。
“哧”的一声轻响,慕容无风还以为是茶壶里的水沸了出来。扭头一看,炉上空无一物,只有烧得鲜红的木炭。
生怕给他瞧见,她赶紧溜回诊室。
进去了,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坐着。
他在唐门一定受了不少折磨,回来的时候,身子已消瘦得不成样子。行动愈加困难,坐在轮椅上,整个上身都没法自由地移动。
慕容无风回来后就赶上了谷里空前未有的忙碌。除了例行的手术和巡诊,医案更象潮水般地涌过来,他不得不每夜披阅到三更才能勉强看完。硬撑了足足三个月,热季刚过,他便大病了一场。
那一天,他正在手术中,人忽然昏了过去,手上还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差一点就割到自己的喉管。她在一旁紧紧地扶住他的身子。他心疾骤发,浑身筋挛,虚弱无助,好象一个婴儿。大家七手八脚将他送回竹梧院。
余下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院门紧闭,慕容无风在病中从不见客。
荷衣只是个江湖中人,懂的只是剑术,她会照顾好他么?
那几个月,她对他牵挂得几乎发狂,却无可奈何,只有在屋内枉自嗟呀,以泪洗面,无以成寐,只有以酒消愁。几乎因此得了酒瘾。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形容愈发清减。他重又开始了往日的忙碌。
他什么也没有变,虽然已成了亲,已有了孩子。
还是那样寡言少语,还是那样不动声色,还是那样苦苦支撑着,对自己的病只字不提。他的行动愈加不方便,脾气却愈加固执。有些事情,明明自己做起来已极度勉强,也绝不肯委手他人。
为了这个病人,他已在这里坐了整整三天两夜。怕多添了麻烦,他饮食极端节制,吃得很少,一天只喝一小杯水。大家也早已连“要不要帮忙”这一类话都不敢问起。因为只要一提,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两个字:
“不用。”
荷衣极少来诊室,也极少和谷里的什么人相好。她每天将慕容无风送到诊室后总是立即离开,遇到了人也最多只是寒喧两句。有时候,她会过来接他。
她好象总能准确地猜到慕容无风手术结束的时间,每一次接他的时候,他总是正好在抱厦里喝茶,或者刚喝完茶正准备走。
慕容无风原本寡言,一向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
是以荷衣到了谷里半年多了,竟比慕容无风还要神秘,大夫们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这个识字不多的女人,不论是从长相还是从谈吐上,都与吴悠相距甚远。大夫们实在是不明白,慕容无风学问这么深,何以会瞧上这样一个江湖中的女子?
也许是因为她救过慕容无风的命……也许他娶她只是为了感激。总之,从慕容无风婚后还是不苟言笑这一点上,大家纷纷猜测,这两个人只怕并不合谐。
吴悠在心里暗自叹息:
唉……他不知道,他永远也不知道……
烛火明灭。室内散着袅袅的茶烟。
慕容无风静静地坐着,感觉自己的身体已快成了轮椅的一部分。
小小的茶炉并不能带给他足够的温暖。他闭上眼,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又酸又冷。
瞑目半晌,他似已在梦中。一只热手不知什么时候摸了摸他的脸。同时,一个温柔地声音在他的耳畔低低地响起:“很累么?今天过得怎么样?”
是荷衣。
他睁开眼,笑了笑,道:“不累,很好……”
“说实话。”
“腰酸腿痛。”
她跪下来,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腿,轻轻地叹道:“整个人好象一块石头……”
他不语,任由她将他的身子抱了起来,用一条羊毛细毯裹住他的腰及下半身,然后把他轻轻放回椅上。
在空中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阵彻底的松弛,继而一股无法克服的倦意袭来,他头一垂,几乎要睡了过去。
他勉强睁开眼,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
茶很浓,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的脑中却是一片混沌:在荷衣面前,不论怎么样都可以……
“你困了。”荷衣看着他吃力地抬起垂垂欲坠的头,只好伸出手,将他的脑袋支住。
他含含糊糊地道:“我还得再呆一会儿……”
那声音“扑哧”一笑:“瞧你困得东倒西歪的,回去歇着罢。如果真的有事,我再叫醒你。”
他迟疑片刻,点点头,道:“你去和里面的人说一声罢。”
荷衣掀开帘子,三个大夫一齐站了起来,道:“夫人……”
荷衣道:“我可不可以把先生送回去?他这一阵子身子不好,我不想他太过劳累。”
三人忙道:“先生早该歇着了。这病人已无大碍,夫人尽管放心。”
荷衣点点头:“有事情你们只管来叫他。”
蔡宣与吴悠跟了出来,拉开房门,将荷衣与慕容无风送出门外。
夜风清冷,带着几许潮气。
乍一出门,给冷风一激,慕容无风顿觉遍身发寒,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荷衣连忙停下来,拉了拉他身上的毯子,将他的全身都严严地裹了起来。
“好了,荷衣。”他捏住她的手,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是半夜,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将他的双手也塞进毯子里,推着他,一溜烟地回到了竹梧院。
进了书房,他直奔浴室。
做完手术后他一定要先洗个澡才能干别的事情。
这是他一向的习惯。
“我陪你去。”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连连犯困,今夜她分外担心。
“不用。”
“上次你就在浴室里睡着了!”
“这次不会。”
“那你让我坐在旁边陪着你。”
“荷衣。”他板起脸。
“好罢。”她只好让步。
已记不清他们为这个问题争论过多少次。荷衣从来没有赢过。慕容无风有时候固执得好象一块石头。
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他一身热气地从浴室里出来,已换好了睡衣。
推开门,却发现荷衣脸色苍白地坐在浴室的门外。
“你怎么啦?”他将她拉起来。
“不知道……”她茫然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脉。她的心砰砰乱跳,满脑子的冷汗。
“你不舒服?”他吓了一跳。
她象一只大蜘蛛似地抱住了他。
“怎么啦?”他只好挽住她的腰,口气变软了。
“人家担心得要死……”她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
他苦笑。硬的不行,她开始来软的了。
“我这不是没事?”
“可是……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把问题搪塞了过去。
她将他扶上床,帮着他慢慢地躺了下来。
好象对他所有的动作都了然于心,荷衣的手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伸过去,帮他完成他逐渐感到困难的日常动作。
冬季是他最苦难的季节。
唐门那地狱般的一夜,他浸在水中,之后,风湿便开始延至上身。最严重的时候,他的右手关节全部肿涨僵硬,左手也渐渐不大灵活。
在最困难的日子,他非旦无法行医,一起一坐也不得不完全依赖荷衣的照顾了。
好在这些症状只是一年一度,随着天气的转暖又逐渐消失。
象慕容无风这样一个固执而高傲的人,让他去习惯一个人的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况这只手原本是天下最灵活的手之一。
这只原本当是握剑的手,现在却正在帮他翻身,然后用一种奇特的掌法轻轻地揉捏着他僵硬的腰和背。
对于这样一双手,慕容无风总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歉意。
有时候他故意要将她支走。比如前一个月,他硬要她去押谷里的一批药材去郴州。
实际上他只是想让她出去逛一圈,熟悉一下以前的日子。
她去了七天。让他感到度日如年。
到了第七天,他却失去了耐心,早早地赶到谷门口的客厅里等着她。
以前慕容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