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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一定要坐在这里,我也不反对,但你不能影响我挣钱。”她有点生气。安公子的棋一向很臭,却自命清高,杀他一盘只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
他一言不发。
她只好道:“你准备在这里坐多久?”
“不久。”
“唔。既然这样,我正好问你一个学术问题。”她忽然道。
“学术问题?”他吓了一跳,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她。
“你跟我来。”
她款款地走在前面,将他引到自己的书房。
她的书房很乱,墙壁上贴着一大堆碎纸。一卷卷的书堆在书桌上。
“你读很多书?”他问道。
“我是妓女,当然读书,你难道不知道很多妓女都很有学问?”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她的眼中有一道凌厉的光芒。
他吃惊地看着她,怔了半晌,只好问道:
“你研究什么?”
“江湖经学,你听说过么?”
他不是读书人,大约也就认得些字而已,只好道:“我只知道这四个字分开时的意思。”
她浅浅一笑,拿出一本书,道:“这是焚斋先生的《江湖旧闻钞》,想必你一定读过。”
他点点头。
这是一本人人都会翻一翻的入门小册子。江湖上没读过它的人还真不多。就是远在天山的他也曾仔细读过。
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行字,道:“这上面写着:‘傅红雪,天山人氏。一足跛,有癫痫。然刀快如电,行江湖二十载,无人出其右。故老相传,此君年少出山,与飞刀叶开为友。然性颇冷僻,惜言如金,四十之后即退隐江湖,不知所终。’”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又打开别一本书,道:“这是江信辉先生的《武林遗事》,这一页里,他写着:‘傅红雪,天门人也,左足微跛,少精刀法,断石裂日,亦不足以形其猛,电掣风驰,亦不足以称其快。十八岁入江湖,同年即破关东万马堂。号称天下第一刀。’”
他觉得有点好笑,却克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音来。
那么个经历复杂、性情矛盾的人,其侠肝义胆激动人心、传诵四方。写到纸上,不过是寥寥的数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苍白得不能再苍白了。而无数热血青年,却能在这极简单的几行字里,凭着自己丰富的想象,重构着每一个细节,然后提着刀,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江湖这条不归路。
刀尖上的滴血,烈酒下的狂啸,爱人尸旁的痛哭,和远山小屋中的激情,似乎注定要消失在这冷静且四平八稳的文字中。
——只怕街头说书的瞎子讲出来的故事也要比这个好听,比这个有趣。
他的思绪飘了出去。
“咳咳,”菊烟故意清了清嗓子,将他的眼神引了回来,喝了一口茶,又翻开另外一本更厚的书:“这是当前试剑山庄的庄主谢梵写的《江湖奇闻》,上面说的是‘傅红雪,天台人也。幼染重疾,至右足微废,然轻功天下独步,刀如闪电,无人窥其真面,世称第一刀,异哉!’”
小傅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她笑了笑,道:“你说,傅红雪究意是哪里人?天山?天门?还是天台?还有,他究竟跛的是哪一条腿?左腿?右腿?”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很纯真,好象是个喜欢做恶作剧的孩子。眼睛月亮般地弯起,嘴抿成一个大大的弧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笑容很美,充满智慧。
他淡淡地道:“这上面写的只是些江湖传闻,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的东西,那才是学问。”她歪起头,眼光闪闪:“我感兴趣,不行么?”
小傅道:“可是,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菊烟道:“他们说你与傅红雪有关系,不是么?”
“这个你不必知道。”
“你若肯告诉我答案,今晚你就可以留在这里。”她突然道。
他皱起了眉头,大大地吃了一惊:“你愿意?为这种事情……?”
“为学问献身,有何不可?”她回答得满不在乎:“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若觉得这个理由不可信,随便给个理由也行。反正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在乎我怎么想。”
他听了这句话,忽觉得芒刺在背。沉默片刻,他缓缓地道:“他是天山人,右足跛。”
“多谢。”她甜甜地,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却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你真的见过傅红雪?亲眼看见他右腿是跛的,亲自问过他是天山人?”
“你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摸不清这个女人的头脑,不免有些发窘。
“因为我是个认真做学问的人,对每一个细节都要仔细研究。”她抬起头又瞪了他一眼:“将来我或许能写出一本《武林考信录》来。”
做学问的妓女?从没听说过。
他嘴上泛起了一丝嘲讽:“不错,是我亲眼所见。”
她指着一道门,对他道:“卧室就在隔壁,请。”
他迷惑地看着这女人,跟着她穿过珠帘,来到卧室。
那是一个女人的房间,软帐流苏,桌案上一个古铜的镜台。房子算不上整洁,地上掉着好些棋子。在东墙的窗下放着一个精制的棋桌,上面端正地布着些黑白棋子,好象是一副残局。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
她却忽然大声道:“别碰那个棋盘!”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的眼神显得悲伤,却故作轻松地指了指那张床,道:“你是想现在?还是想晚上?”
他吃惊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张口结舌地道:“你……你……”
——她昨天还说他是天下第一垃圾,高昴着头,摆出一副绝不与楼下同流合污的样子。现在却又看上去,与楼下的人没什么区别。
他彻底地糊涂了。
“你大约是想现在?”看着他没反应,她又问了一句,扑了过去,十指纤纤,去解他的腰带。
“不……不……下一次,再见!”
他脸“刷”地一下通红,一把推开她,握着刀,夺门而逃。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小葡看着他的背影,吃吃地笑道:“他怎么这么快就跑了?”
菊烟缓缓地将一片凤仙花瓣贴在自己的指甲上,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3)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了进来。
临窗的花桌上放着一盆怒放的海棠。紫蓝色的花瓣卷着浅黄的花蕊,仿佛一团乱飞的蝴蝶。有几朵落花掉在毛绒绒的绿叶上。
他将枯黄得近乎透明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拾起,埋入花盆的黑土中。
在书房里专心写了近两个时辰,他已觉得有些累,便放下笔,摆弄了一下桌旁的几盆兰花。
——他每天只有早晨起来的那两个时辰还有些精神,剩下的时间,他浑身酸麻,不论干什么事都不能坚持很久。
手虽还能勉强写字,各处关节却已不甚灵活,亦无法用力,出诊是绝对不成的。他咬咬牙,忍住一阵突然袭来的疼痛,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歇息片刻。
漫长的冬季还没有开始,他已时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铜炉上煨着一锅冰糖莲子。清香四溢,弥漫了书房。
他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想喝一口,手却颤抖得厉害,竟无法将杯子拿稳,“哗”的一下,茶杯歪了下来,水全泼到了稿子上。
“砰!”他恼怒地将茶杯往墙上一砸,顿时摔得粉碎。
回头看时,水却已迅速地浸进了那一叠厚厚的宣纸中。
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将纸稿拿到一边,垫在一层干燥的白布上。三下五除二地擦净了桌上的水渍。
“你没烫着吧?”她搬过椅子,坐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道。
“没有。”他沮丧地叹了一声。
“别写了,到屋里去躺一会儿。”她担心地看着他。
他勉强地笑了笑,道:“我不累。只是打翻了一杯水而已。”
“别那么要强,行么?”她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又叹了一口气,苦笑着道:“我不是已了听你的话,告诉他们下午不去澄明馆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微微发紫的嘴唇,道:“你的脸色不好。”说罢便要将他推到内室里歇息。
他固执地拽住轮椅,道:“我不去,我没事!”
——近来他的脾气很坏,白天里谁只要劝他休息,他就气得要跳起来。虽然对自己的妻子已极尽克制,但脾气就是脾气。
自己能控制的东西还算是脾气么?
她松开了手,任他将自己移回了桌旁。转身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他拾起笔,顺着方才的思路,一口气写下两页:
“瘴气者,山岚郁毒之气也。春夏之交,乍寒乍热。其气忽然蓊郁,忽然发洩。更衣不时,感冒不一。本地人患者不知,医者无书可考……大凡治病之道,寒证用热药,热证用寒剂。人所共晓。此如举业题之,正面易做,而侧取为难。更有外有余而内不足,有内真实而外假虚,阳证以阴,阴证以阳。其中精微深奥之处,差之毫厘,缪以千里。瘴疠虽从山川地气,随时令而得,亦民乘人本虚,方乃受病。……瘴脉,虚者大而芤,实者弦而滑。久则变迁,亦总以无力为虚,有力为实也。”
她在一旁静悄悄地忙碌着。
看着她的背影,他又觉得歉然,停下笔,柔声道:“荷衣,别整天呆在这屋子里,出去走走。秦姑娘昨天不是来找过你么?”
她坐回到他身边,道:“我有毛病。”
“哦?”
“我哪儿也不想去,就喜欢粘着你。”
他苦笑。
她把脑袋凑过去,看他写的字:“瘴气?是……是那种山间的毒气么?”
“是啊。”
“那我倒想听听。咱们这山上有么?”
“没有。”
“哪里有?”
“瘴气有好多种。有暑湿瘴、毒水瘴、黄茅瘴、孔雀瘴、桂花瘴、蚯蚓瘴、蚺蛇瘴……你问哪一种?”
“有这么多啊?吓我啦?哪一种最毒?”
“那就是蚺蛇瘴了。秋季蚺蛇交配,那时便有一种秽浊之气充盈草木,顺流而下。人若中了毒,胸腹涨痛异常,体弱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死。体壮的人也撑不了两日。”
“可有救?”
“这种毒来得快去得也快,跑出森林,到一片开阔的去处,及时瞧大夫吃药便不会有事。”
“告诉我这种瘴气在哪里,我到死也不去那一带。”荷衣吐了吐舌头。
慕容无风笑了起来,道:“你去过。”
“我去过?”她愣住。
“唐门背后的大山上便有这种瘴气。所幸你去的时候是冬季。”
“那唐门的人怎么办?”
“这种瘴气并不是年年都发,而且,唐家堡在山的南侧,是一片开阔地段,风向又总是朝北。不会受很大的影响。何况他们大约早有防治的办法。唐门里有不少厉害的大夫。”
——她点点头,想起了薛纹。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跟着我一起死么?”她的眼望着窗外,忽然又问。
“不会。”
“为什么?”
“我会很难过,但我们毕竟是两个人。”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么?”她有些失望。
“我不是你的全部,荷衣。”他把她的头转过来,凝视着她,目中有些凄凉,又有些无奈:“你什么时候才能够明白这一点?”
他还想再说什么,赵谦和敲着门进来了。
“什么事?”他问。
赵谦和迟疑了一下,道:“吴大夫和陈大夫失踪了。据谢总管估计,他们大约是被唐门的人抓去了。”
慕容无风的脸变了,道:“谢总管在哪里?”
“他已派人四处去找了,不过他还是想问一下,夫人是否知道唐家人还会在什么地方。”
慕容无风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唐门在神农镇有两处产业,打的是酒店的棋号,用的却全是唐门的家人。”
荷衣上一次杀唐大,找的就是其中的一家名叫“遇仙楼”的酒馆。
“不瞒谷主,遇仙楼已于昨日易主,所雇之人从里到外更换一新,目前是翁老板代管。为了谷里的安全,我们手段上略微霸道了一点。”
“还有一家,不是么?”
“那一家叫作‘宣怀楼’,老板虽是唐家人,产业却是挂在知州大人的名下。我们不能冒然进去找人。”
“这个时候若还不冒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冒然?”他心中着急,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
赵谦和道:“是。属下们曾找人化妆成外地食客,混进去到各个角落检查了一番。那个酒馆并不大,里面一个可疑的人物也没有。”
荷衣道:“谷里出去了很多人么?”
赵谦和点点头:“出去了一小半,有一半人留守。顾十三、山水、表弟还有叶家兄弟都去了。”他顿了顿,又道:“两位大夫不是在谷内失踪的。今天镇上有一个医会,谷里有不少大夫都去参加。吴大夫原本是不去的,不知为什么早上却跟着陈大夫的马车出了谷。他们是在路上被劫走的。”
陈策是慕容无风的首徒,主持谷外诸医馆的医务,尤精外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