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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亟琰缓缓走到殿中央,向皇颢行礼,而后,笑着将一个金漆折子递给了徐正司。
徐正司颇为难地朝他弯腰行礼,有些犹豫地接过折子,瞥了立在不远处的洛自醉一眼,转身呈上去。
皇颢仍目不转睛地盯住后亟琰的脸孔,接过折子后,他也只是垂目飞速地扫了一眼,立刻抬起眼,脸色越发沉郁。
“这便是你给朕的答复?”
他冷冷地问。
后亟琰笑着颔首,道:“曾以为可与陛下携手一生,但,看来,陛下与我的缘分注定有此一劫。”
皇颢眯起双眼,没有应答。
一阵能令在场人窒息的静默过后——
“也罢,既是你的希望,朕也不能强求。”
出乎绝大多数臣子意料之外,他竟神色平静地答应了。说完便执起朱砂笔,在折子上头批了数笔,而后取出玉玺,盖印。一系列动作有如平常批奏折一般,有条不紊,迅速从容。
“多谢陛下宽宏大量。”后亟琰郑重地向他行礼。
皇颢闭上眼,抬抬手示意他起身。
“亟琰还有一事相求,望陛下看在多年情分上答允我。”
“但说无妨。”
“我想向陛下要一个人,带他回溪豫。”
此话一出,群臣登时一愣,接着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无数目光落在洛自醉身上。洛自醉恍若未觉,想起昨日后亟琰说还他人情之事。
要这么还么?
他不禁苦笑。
他知道,后亟琰想趁这个机会,将他带出宫廷,给他自由,也算是偿当年的诺言。
可,此时此刻?
“不知殿下所说何人?”皇颢睁开眼,锐利之极的目光停在洛自醉脸上,没有分毫情绪变换。
“洛四公子。”后亟琰回道,神情仍然轻松,仿佛他所说的人,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而非池阳文宣帝宫妃栖风君。
洛自醉脸上虽平静依旧,心中却惊异之极。
他到底在想什么?这种时候,要皇帝的宫妃,岂非更往传闻中纠缠不清的两人身上抹黑?
倘若皇颢真答应了他,往后,他洛自醉和溪豫二皇子殿下的关系可就再也洗不清了。而且,皇颢也将蒙上奇耻大辱。不止如此,这边的事情尚未平息,他怎能就此一走了之?不能确定洛家安全无虞,他如何能安心?
殿下,你以为,我会走么?
还是说,你不过是博个可能?
皇颢冷笑一声,道:“朕向来有成|人之美。若栖风君答应,朕自当准他出宫。”
后亟琰垂首表谢,遂笑吟吟地望向洛自醉。
洛自醉也浅浅一笑,朝他颔首行礼,道:“多谢殿下还记得昔日笑言。他日若有机会,愿再与殿下相谈。”
后亟琰似乎有些吃惊,又似乎并不意外。
“我以为,你会答应。”他轻叹一句,旁若无人。
“二殿下,如你所见,栖风君并无意离宫。”
“我自也不能强人所难。那么,陛下,告辞了。”
皇颢的双目微微瞠大,一瞬间后,一双冷眸如深潭般,再未透出任何情绪。
洛自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离着。被夹在暴风圈中央的他,仍觉得左右为难。
“朕会派人护送殿下归国。”
“陛下的好意,亟琰心领了。我正想借此机会一路游山玩水,东西少,人也少,再合适不过。”
笑笑说罢,后亟琰侧身,对着以丞相与大学士为首的众文臣微微一笑,道:“诸位给了我非常有趣的经历,在此谢过了。”
而后,他转身,优雅地步出议政殿。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玉阶下,皇颢缓缓地立起,环视一周,冷道:“退朝。”
“圣上——”
仿佛没听见任何仍不甘心的唤声,皇颢自顾自地走入明黄的垂帐后。
洛自醉向洛自持、洛自节、黎巡颔首致意后,快步朝外赶,在西长廊上追上了后亟琰。
“陛……殿下!”
称呼乍换,实在有些不惯。
后亟琰回首,笑靥依旧灿烂。
九年之中,洛自醉从未见他笑得如此欢畅,仿佛多年的不快都已经离远了。
十五年,眼前的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宫廷,已有十五个春秋。这位自在高傲的皇子,甘愿被四角宫墙所困,纵然心力交瘁,依然无悔。直至受了难以忍受的折辱,他才选择离去。
看他的笑容,受辱的愤怒已经消解了么?亦或自尊不允许他将此事放在心上,因此,才说服自己背负污名离开?
于他而言,这个选择是最好的。如此便好了。
“殿下即刻启程么?”走到他身旁,洛自醉问道。
“既已决定离开,自是愈快愈好。”后亟琰笑回道。
“那,我送殿下一程罢。”他此去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又或许天各一方,至尊平贱之差,便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洛自醉悄然一叹。
后亟琰好似察觉了他的情绪,微微一笑:“再好不过。”
他的笑意感染了洛自醉,令他也不由得轻轻弯起嘴角。
“父后!”
随着呼唤,皇戬飞身跃来。
后亟琰收了笑容,淡淡道:“我已不是你父后了。”
“不,您永远是儿臣的父后。”
“你也送我?”
“是。”
摇摇首,后亟琰遥遥冷看向东长廊上神色各异的众多文臣:“往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皇戬微怔,继而一笑,俯身行礼:“儿臣恭送父后。”
“太子殿下安心罢,我会送殿下出京城。”洛自醉道。
“有劳太傅了。”皇戬亦朝洛自醉俯首行了一礼。
洛自醉与后亟琰转身继续前行。
洛无极在皇戬身边停住了:“无须多虑,殿下自有考量。”
“这我明白。不过,在此紧要关头,父后不在,有些遗憾。”皇戬喟叹,“说句不敬的话,较之性情冷淡的父皇,我向来觉得,父后更像我爹。”
“你与殿下亲近,宫中谁人不知?也正是在这种关头,殿下离开,才方便你行事。”洛无极应道:“明晨寅时,莫忘了。”
皇戬点头。
洛无极提气,纵出长廊,牵过禁卫军准备的两匹马。
后亟琰与在永安门前等候的洛自持、洛自节、黎巡告辞,飞身上马。洛自醉与洛无极也轻巧地上马。
三人在前,后边是三辆马车和一列侍从。
一路到徵韵城外,三人勒缰回望。
巍峨的城墙延绵,遮住了整座城池的风貌,他们只能瞧见几座高塔的金顶,闪耀着初冬暖阳柔和的光。
后亟琰瞥了眼洛自醉,忽地笑道:“初听闻洛四公子在跑马场上惊天动地,我便想,奇了,此洛四公子是彼洛四公子么?”
“果真不是,失望了?”洛自醉浅笑回道。
“仔细想来,彼洛四公子的脾性倒未必与我相合。”
“过奖了。”
两人相视而笑。
后亟琰又正色道:“回溪豫,我便很难顾你了。不过,不会没有再会的机遇——只要你出宫时,别忘了宫辞。”
他看出他先前的想法了么?洛自醉淡淡回道:“你尽管放心,我定会前去叨扰。”
后亟琰策马前行了数步,侧首瞧了瞧洛无极,喊道:“小书童!过来!”
洛无极略作思索,打马到得他身后:“殿下有何吩咐?”
后亟琰瞟了瞟洛自醉,扬起马鞭,卷住洛无极的颈,拉近。
“此事了结后,你可得更加小心保护你家公子。”声音极低。
“是。”
“我将芸芸殿的钥匙交给了戬儿,你若得闲,多去看看。”
“……是。”洛无极仍然面不改色。
“另外,我差人留了些东西与你,你可得好生收着,将来定有用途。”
“……是,多谢殿下赏赐。”怎么听怎么觉得方才他的语气中有些险恶的意味。洛无极心想。
二人说了一阵悄悄话,洛无极行礼,退回洛自醉身后。
洛自醉倒是生出不少疑虑。平素,洛无极视后亟琰为恐怖物件,能避则避,能离得远些绝不站近,此刻却怡然自得,转变未免也太大了些。
该说他是看开了,还是在这离别时刻,他反倒安心了?
这时,便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看来人的服饰,是一名御前侍卫,见了后亟琰和洛自醉,匆匆翻身下马,半跪于地:“微臣参见二皇子殿下、栖风君。”
“起来罢,有什么事?”后亟琰平平淡淡地问。
“圣上吩咐微臣送来临别赠礼。”侍卫自背上取下一个檀木盒子,双手高举。
后亟琰半晌没有反应,洛自醉拧了拧眉,接下来,打开。
盒内是一个半透明的水晶石棋盘,两只纯白纯黑云石雕琢而成的棋罐。打开棋罐,里头便是白玉和墨玉棋子。
帝后二人一向喜欢下棋,时常切磋棋艺。这恐怕是二人都珍爱的无价之宝。
瞥见后亟琰的神色,洛自醉将盒子递给他。
后亟琰轻轻笑了笑:“烦栖风君替我谢谢皇上了。”说罢,他唤人收起檀木盒,赏了侍卫一些银两,打发他回去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殿下,保重。”
“你更得当心。”
“……”
“告辞。”
后亟琰毫不留恋地驱马飞驰而去。远去的车马渐渐没在驿道尽头。
洛自醉轻叹了口气。
如背景一般的崇山峻岭,如梦想一般的自由,似乎仍旧离他很遥远。
何时他才能像他一样,这般潇洒地离去?
当初还他自由的诺言,今圣能代为兑现么?
这种可能性,好似并不高。
“公子,去吏部么?”洛无极问道。
洛自醉看了看他,颔首。
最近官吏易职频繁,异动也颇不少。预料到今后将可能空出的官职,洛自醉不得不尽快调度,以免到时陷入无人任用的困境。待他处理完部分公事后,便发觉天色已沉。
案几边摆着已冷的午膳,洛无极伏在另一张案桌上,疾笔如飞。
“无极。”洛自醉立起来,走近仔细一看——洛无极正帮他批示公文。
他不禁笑了:“时辰不早了,回宫罢。”
洛无极抬眼,神色略微有些惊讶。
看来他颇适合这种批示公文的生活,全神贯注,都忘了时辰。洛自醉想着,朝外走去。
两人出了府衙,天色更暗了。入永安门下马时,天空中飘下了鹅毛大雪。
二人赶回紫阳殿,唐三早已生好了火,准备了热水。
洛自醉素来惧冷,忙开始洗浴。
唐三拉洛无极退到卧房外,唤元儿捧来一个盒子。
洛无极挑起眉。
“这是皇后——二皇子殿下赏给你的。”唐三解释道。
元儿也笑:“不知是什么好东西,瞧这玉盒子便知价值不菲。”
洛无极拿过来,细细看了半晌。
这墨烟玉盒上雕着麒麟花草,纹饰无比精美,确实是皇室才能使的好东西。留给他,这赏赐也未免太重了些,且不合礼法。
“这东西可万万不能教人瞧见,无极,你还是让公子替你保管罢。”
既是指名给他的,里头定然藏着不能给醉看的物事。洛无极将盒子收在袖中,淡淡地应了一声。
待洛自醉将浑身泡得红透了,着了双层冬衣,披了件鹤氅,走出房,洛无极又没了踪影。
“无极用晚膳了么?”
“用过了,说是有事,匆匆走了。”田儿应道。
洛自醉独自用了饭,步出花厅。
雪依然在落,天地间茫茫一片。
他有些发怔地望着中庭疏疏落落的草木逐渐被雪覆盖。
直到唐三唤声公子,才回过神。
“公子不是惧寒么?怎么在这里吹风?”
听出话间的关切之意,洛自醉只得一笑:“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上天是因为这个人的离开而惋惜么?
“回卧房去罢,小的已备好了几本书和茶点。”
“也好。”
还未走几步,便听得前头传来唤声:“公子,徐正司来了!”
洛自醉无奈地望向唐三:“茶点都给他们分吃了罢。”
“公子才回来,还没好好歇息呢。”唐三皱起眉来,有些不满地看着渐近的一团灯火。
“皇上更是几日未眠了。”洛自醉摇首,“这几日不眠不休,殿下又离开了,怕是皇上也捱不住。”
他的话音未落,徐正司便已到近前,愁容满面地接道:“栖风君说得是,再这么下去,圣上恐怕会病倒。”
“徐正司,宣麟宫烧了火盆么?”
“处处暖如春日。栖风君请——”徐正司恭身行礼。
洛自醉坐上暖轿,里头确实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中,暖轿停下了,徐正司在外头轻声唤着,洛自醉才清醒了些。
走出暖轿,眼前赫然却是——皇帝寝殿。
“栖风君,进去罢。”徐正司道。
“圣上正在休息么?”
“不,栖风君还是尽快进去罢。”
洛自醉看他仍然愁眉不展,心知内里气氛想必也很沉重,便快步走入殿内。徐正司扫了里头一眼,将门合上了。
第三十一章 风驰电掣
偌大的帝寝殿,有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