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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心沉了下去。
娉婷被楚北捷护在身后,没有看清楚他和何侠过招的情势,恰好探头一看,刀刃已到眼前,她顺着刀刀,看向那手,目光直射入何侠双眸深处,竟通透清澈,毫无怨恨。
何侠心里像被谁忽然伸手“嗤”地撕了一块,手上情不自禁一缓。脸上带起一片落寞,随后被扭曲的痛苦覆盖了。
“少爷!”娉婷的叫声,传入耳内。
何侠退开几步,低头看看自己,肩上胸前已是一片鲜艳的血迹,剧烈的疼痛,这个时候才蔓延开来。
楚北捷大步追来,身边一个人影忽然扑上去,拦住他的去路,举刀就砍,楚北捷随手提剑挡了,正要一剑结果这个敌人,娉婷忽然冲过来抱住他的手道:“不!不要杀冬灼!”
楚北捷瞧他一眼,隐约就是当日从王府里放跑的小鬼,居然也穿着将军服饰了。再看何侠,已经上马在厮杀的人群中跑出一阵了。
何侠忍着伤痛,策马离了楚北捷,喝道:“集队,听我号令,向西边集中。”今日错在让楚北捷奇兵忽出。何侠这边兵力比较多,只要集中起来,整合一下,打垮永泰军并不难。
一阵阵痛楚,从肩上胸上涌来。
何侠的人马正打得难受,听了何侠号令,一个传一个道:“集中,向西,向西!”
纷纷向西边集中。
永泰军开始只是靠了哀军之盛,以一敌二,已经有点难以继续。
两队人马,渐渐又摆成两阵。
楚北捷借这个空当,把娉婷带上坐骑,抱着她问:“受伤了吗?”
娉婷若有所失,摇了摇头,忽问:“他伤得重吗?”
楚北捷因为何侠差点伤了娉婷,恨不得将何侠千刀万剐,但见娉婷的神色,竟有点伤心,只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伤得重点吧。”
祁田也杀得一身鲜血,见何侠人马又集结起来,情况大为不妙,从士兵中急匆匆策马过来,问楚北捷道:“镇北王,这可怎么办?我们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扬唇,还未说话,号角声忽然又传了过来,这次竟是在西边。云常七路大军,各自有不同的号角,祁田静心一听,喜上眉梢:“是永霄军!”
何侠也听见号角声,大惊道:“永霄军?”他知道这一路大军多半是东林北漠人,用来对付楚北捷是万万不成的,所以围剿且柔,并没有去信命他们前来支援。现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边,烟尘滚滚。
隐隐地瞧见旌旗若隐若现,士兵们从西边茂密的林中蚂蚁般地涌出来。则尹神采飞扬,一马当先,驰了出来,遥遥喝道:“何侠,还记得我则尹我?”
则尹二字一出,永霄军中的北漠士兵轰然爆出欢呼。
他们心目中神一样的大将军出现了,谁还愿意当何侠的降兵?
何侠这才知道则尹已经逃出自己掌心。
何侠身边众将人心惶惶,都侧头看着他等着命令,何侠表情却并不惊慌,脸上平静无波地坐在马上,远远看去,似乎是一座已经石化的雕像。
漠然策马立在则尹身旁,高声道:“将士们,今日则尹大将军在这,镇北王就在对面。不要放过何侠!”
东林的降兵听了镇北王之名,早已欢喜若狂,拼命擂动手里的长矛。
大地轰鸣。
到了此时,双方兵力已经相当。永霄军永泰军从东西两面夹着何侠大军,南边是且柔城,只有北边无遮挡。敌军三名大将,东林的镇北王,北漠的则尹,云常祁田,都是有名的勇将。自己这边的主帅,小敬安王却已被楚北捷所伤。
到了这时,就连最深信何侠的人,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侠一手牵着缰绳,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却出奇地平静,手握宝剑。
身边一位副将低声问:“我们是否冲杀出去?”
“冲杀?”何侠听了,眼珠略转了转,淡淡笑了起来:“你看北边。”
那副将向北集中目力,远远的地方,竟有不同寻常的动静。士兵们现在已是草木皆兵,骤然看见又有旌旗,顿时吓得不轻。靠近后,渐渐看清楚最大的旗帜上,赫然写着“亭军”两字。
原来若韩藏在北漠,比楚北捷等早一点接到何侠领兵回国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领着这几千人的亭军来救,几天几夜不歇,终在此刻赶到了。
这样一来,何侠大军顿时四面无路可逃。
人人瞻怯。
副将急道:“请小敬安王快下命令,迟了恐怕不妙!”
何侠却似乎没有听见,看着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军……亭军……原来叫亭军。”他聪明绝顶,一猜就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又是从何而来,想到对着娉婷那一刀终没下手,嘴角逸出一丝无比欢畅的笑容,心里被撕开的口子似乎成了真伤,带着钻心的痛。楚北捷一剑造成的伤势,终于再也无法强行压制。何侠迟缓地举手捂着左胸的伤口,一股热流从指尖潺潺涌出。
砰!
踏平四国,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马背。
“少爷!少爷!”冬灼从人群里猛扑过来,跪在何侠身边。
他一直在旁担心着何侠,害怕自己又惹何侠生气,反而激发他的伤势,所以不敢靠近。
一看何侠,浑身鲜血,竟都是他自己的,已经气若游丝。冬灼虽然近来常常对何侠生了陌生之感,但从来没有想过会看着何侠这般模样。
“少爷?少爷!”唤了几声,不见何侠回答,冬灼放声痛哭。
他这一哭,众人知道大势已去。
背后是且柔城,三面被围,领兵的又是楚北捷,哪里还有胜算?
一个人扔下手里的剑,第二人就接着照做了。
兵刀落地声此起彼伏,不一会,何侠大军中人统统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够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楚北捷带着娉婷策马缓缓过来,后面跟着祁田众将及士兵们,投降的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像一条长而宽的船划开了水面。
娉婷见了何侠躺在地上,满身鲜血,眼前摇晃了一下,挣扎着下马,轻轻走了向前。楚北捷唯恐何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离跟在后面。
冬灼正在痛哭,见眼前出现一对沾满了尘土的绣花鞋,满眶眼泪地抬头。
娉婷轻声问:“让我看看,好吗?”
冬灼迟疑了很久,终于让到了一边。
娉婷在何侠身边缓缓跪下。
残阳如血下,一切真实得如此残忍。
她熟悉的脸、耳、鼻、唇,她熟悉的善舞敬安剑法的手,她熟悉的人,正在悄然离去。
“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帮你画画儿,可好看呢。”
那是何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么美的笔,为什么写出的故事,如此凄苍?
名闻天下的小敬安王,几乎就成为四国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一点也不曾后悔?
像我一样,后悔无辜生命的消逝,后悔热血的白白流淌,后悔没有抓牢手中一点一滴难能可贵的幸福。
“少爷?少爷?”娉婷用手抚摸何侠的脸。
俊美的脸庞,被鲜血浸染了,却仍如此苍白。
何侠嘴唇微微动了动,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却毫无焦距。他仿彿感觉到娉婷轻柔的手抚在自己脸上,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来了?”
只二个字,已教娉婷泪如雨下,哽咽应道:“我来了,少爷。”
何侠似已不能视物,睁着没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几下,又轻轻问:“你怎么叫我少爷?”声音分外温柔。
娉婷微怔。
何侠笑得更开怀,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欢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应你的后冠,我带来了……”
后冠,我答应你的后冠,我用天下最好的工匠,最美的宝石,打造给我妻子的后冠。
看,我已经得到了四国,才知道它最大的用处,不过是博得你一个浅浅的矜持的笑容,就像当日我落魄地走进云常,你掀开珠帘,赐予我的那个一般。
我会为你舞剑,为你在髻上插花。
我记得你瀑布般的如云乌发,摸上去似丝绸光滑。
我记得你喜欢我赞你的五指,纤纤如温玉,秀美无瑕。
我的妻,你将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我不会再让你,在那漆黑的小屋内无助地哭泣。
“后冠,后冠……”何侠低低地呻吟。
他颤动着沾满鲜血的手,想从怀里掏出那顶并不存在的后冠,拼命颤抖了多时,仍无力将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紧紧握着他的手,仿彿只要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风带走的生命。
何侠空洞的眼中却闪烁着喜悦。
唇依旧有着优美的形状,只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嗡动着,喘息着:“公主,后冠……后冠……”顿了一会,呼吸急促起来,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声调问:“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娉婷紧紧用一手捂住嘴,忍住哭声,一手握着他已不大温热的手掌,哽咽道:“看见了,我看见了。”
何侠长长舒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逸出一丝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温柔的,能使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他用尽了力气,把手从娉婷掌中抽了回来,缓缓地举起,似乎想再抚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一下,但伸到一半,再也无力向上递出一分。
何侠伸手,把最后一丝力气,灌注在不断颤抖的指尖上。
指尖和耀天柔美的脸庞之间,距离是如此的远。他心甘情愿花尽一生一世,触达彼端。
只是,一生一世,已到尽头。
五指在空中颤栗着挣扎了半晌,终于无力地颓然垂下。
娉婷怔怔跪着,当何侠永远闭上了他的双眼,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处的一根弦,被此刻掠过的风声轻轻拨断。
去了,少爷去了。
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将,不再是荼毒四国的魔王,他只是何侠。
爱上耀天的何侠,到死都思念着自己妻子的何侠。
富贵荣华,生死离别,权势虚名,与他再无关系。
满脑子的昔日情景铺天盖向她卷了过来,一转眼,又似乎什么都空了,眼前只余浓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仿彿又见到了何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经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现在已变得痛苦的眼睛,却在最后失去神采的瞬间,要尽力去掏出那顶不存在的后冠的瞬间,氤氲了幸福。
她的少爷,在最后弥留的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爱的女人,原来曾经那样的属于自己,爱着自己。
原来他并不总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贵为云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将他处死的妻子,曾经陪伴着他,听琴,观舞,对唱。
当他得到了一切,当他失去了一切,当他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代价后,他终于明白过来。
那些柔情蜜语,那些缠绵的眼神,那些让心头颤动的欢乐和喜悦,怎会是假的?
烟花散尽。
往矣。
哀伤侵蚀了骨血,娉婷筋疲力尽,向后软软倒下。
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楚北捷的怀抱。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令她安心的——
怀抱。
尾声
名震一时的小敬安王,以一个小城前的一场惨败而宣告了一个即将大统的王朝的消失。
云常已经失去了王族,北漠和归乐亦然。分散的兵力群龙无首,多年的征战后,百姓们都渴望安宁的生活,和谐的秩序。
一统的局面已经注定,所有人需要的,是一个天下公认的王者。
还有谁,会比镇北王更有资格登高一呼,成就大业?
何侠一生的心血,到头来,只成就了他今生今世,最大的敌手。
“刀刀!”
“是剑!”
“刀刀!”
“是剑!”则庆无奈地挠头,第一百次对固执的长笑进行纠正。
长笑第一百零一次地反对:“刀刀!”
则庆转头求援:“爹,爹,你快来和长笑说这是宝剑,不是刀。”
“你这个傻小子,他喜欢说是刀,那就当是刀好了,名气都是人起的。”番麓的大嗓门传来,不一会就掀开帘子,大摇大摆带着醉菊走了进来:“则尹上将军,我今天可是过来喝一杯很重要的茶的。”
醉菊横他一眼:“得了。你也不害臊。”
“我为什么要害臊?我可是救命恩人呀。”
“天下有救命恩人逼人家把儿子给自己当干儿子的吗?”
番麓哼道:“当我干儿子有什么不好?则庆这小子还占了便宜呢。”
醉菊皱眉:“他占了什么便宜?”
“他平白无故多了一个美貌如花的干妈,不是占了大便宜吗?”一句话把醉菊说得无法回嘴。
两个小家伙有趣地看着他们吵嘴,则尹坐在一旁,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