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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大我六岁,我几乎是槿养大的。从小他就喜欢抱着我,把我当作宝贝一样。
父亲从京官被贬为这边城的小官差,心里十分郁闷,也就更加爱酗酒了。酒醉之后,看见了我就要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扫把星!”
槿总是在这个时候企图用他的身子保护我远离父亲的鞭打。偶尔父亲会因为槿的举动而停止殴打,但更多的时候,槿身上的伤比我身上的更多。等父亲终于烂醉的倒在床上时,槿就抱着我走到井边,藉着月光,我们互相用清凉的井水为对方清理伤口,然后彼此小心翼翼的轻吹着疼痛,最后回到屋里抱在一起入睡。
我八岁那年,父亲越发的潦倒了,因为长期酗酒,脾气暴躁,一天中大多数时候都不清醒,自然也就没有办法继续做他那小小的官差。一家三口的生计都靠槿维持。
那时候槿在医馆里当学徒,槿很聪明,学医也很有天赋。医馆里的老大夫很喜欢他,闲暇的时候就教他些医病治人的道理。久而久之,一些个头痛脑热的毛病槿都能抓药治好。医馆里的药材他自然统统都认识。
每到月底发工钱的时候,槿就会带一个橘子回来给我。那橘子是商人从羽国运来卖的,个大皮薄肉甜,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橘子。我把橘子分一半给槿,槿总说他已经吃过了,所以最后都是我一个人吃掉整个橘子。
槿坐在我旁边看我吃橘子,常常笑着说:“幸好我们这离羽近,南橘才卖的这样便宜,如果是在襄都,三个月的工钱也不一定够买一个南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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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咋舌说:“那么贵,还是这里好,我们不要回襄都。”
槿笑了笑,说:“好,我们不回襄都。”
但是父亲很想回襄都。襄都的荣华富贵、襄都的纸醉金迷、襄都的笙歌燕舞……那是父亲前半生迷醉的缘由,也是父亲后半生长醉的根源。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生的转折,只是因为那一个小小的瞬间。
那天早上,父亲难得的清醒,他走到门口时,有些破落的院墙外偶尔飘进了一句话,有人说:“阿槿倒是越来越生的俊俏了。”
我在院子里勉强抓着斧子劈柴,听到这句话传来时,父亲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脸上透露出的笑容让我一阵心惊,手一抖,斧子落在旁边,几乎削到了我的脚。
这天夜里,我被话声吵醒,睡意朦胧间,发现槿不在身边,我赤着脚走出房间,循着声音找去,发现父亲的房间亮着灯,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的语气激烈而急促,我甚至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等我走到门口的时候,里面已经安静下来了。
透过门缝,看见槿正对着父亲,脸上充满了屈辱与无奈。
有那么一会,屋子里一片沉默,安静的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最终槿的叹息打破了沉默,我听见槿说:“你必须好好抚养小兰,否则……”
“一定,一定!”父亲急切而欣喜的保证着。
槿绕开父亲,从里面拉开门,我来不及回避,一抬头,目光正对着槿。
槿愣了一下,弯腰搂住我,我有些困惑的问:“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天,我们回襄都。”槿低声说。
回襄都?可是——
“襄都的橘子很贵。”
“不要紧,再贵哥哥也买给小兰。”
后来我们去了襄都。
起先住在又旧又小的房子里,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搬一次家,新家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华丽。到那一年结束的时候,我们一共搬了五次,最后终于定居下来的那个家,已经大到足以让九岁的我在花园里迷路了。
但是那个家很寂寞,只有父亲和我,没有槿。
到襄都以后,父亲不再酗酒,也不会再打我了,不但给我吃各种好吃的东西,还买了漂亮的衣服给我穿,甚至请来各种老师教我学习。
槿每隔几个月会回来看我们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几个南橘给我,然后微笑着看我吃的满手汁水,又宠溺的拿出手帕帮我擦干净。那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唯一令我难过的是槿每次只能待一天,早上来,晚上走,甚至不能过夜,我很想念从前槿抱着我一起睡觉的那些日子。
过了几年,我终于不会再愚蠢的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是幸福了。我渐渐明白,我和父亲的锦衣玉食是槿用他的屈辱与痛苦换来的。
襄王好男色,父亲把自己的儿子献给了襄王,换回了他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甚至比从前拥有的更多。
槿仍然是每隔几个月回来一次,也仍然会带给我南橘,我当着槿的面兴高采烈的吃下去,等槿走开时就忍不住全部呕吐出来。这南橘,是槿的血和泪化成的,我怎么还能吃的下去!
有一回父亲得意洋洋的对我说:“小兰,现在你哥哥可是襄王最宠爱的妃子。”
那时候我紧紧握着拳,指甲在掌心刻出血痕。我真恨,我恨不得杀了父亲,杀了这卖子求荣的父亲。我更恨,我恨不得杀死我自己,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当年槿一定不会答应父亲的要求。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清楚的明白了槿的痛苦,直到那天,我走进永乐殿,我才知道我错的多么厉害。
扯碎的衣服散落在地上,空气里有淡淡的淫靡气息和血的味道。凌乱的床铺上,襄王那丑陋的身躯正紧紧压着槿,凶器在他体内肆虐,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与污秽的液体。槿低声喘息,口里呢喃着婉转承欢的碎语,在襄王看不见的角度,半张着眼中却透出屈辱与痛苦。
痛彻心肺!
槿发现了我,双眼募然张大,流露出哀求的目光。“出去!出去!”他无声的对我张唇。
可我根本没有办法挪动自己的身体。
早就知道真相,却一直自欺欺人,到这一刻,我怎能再逃?
丝毫不曾察觉槿的异常,襄王心满意足的在槿的身体里发泄了欲望,直到结束,转过头,这才看见了我,他的脸上闪过毫不掩饰的欲望。
深吸一口气,我让自己绽放出一朵轻浅的微笑。那个瞬间,我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从那时候起,究竟又过了几年呢?我也记不清楚了。那些日子靡乱而疯狂,有时候我简直以为我已经疯了。襄王十分宠爱我,让我住进了永乐殿而把槿赶到了长乐殿,甚至为了我命人从羽运来南橘树种在宫中。槿已经再也不会叫我“小兰”,他看见我,称我为“兰大人”,而我遇见他,则叫他“槿大人”。我想我是疯了,每当我看见槿眼中流露出的憎恨,我就感到一阵疯狂的快意。槿,你本来就应该恨我,你怎么能不恨我?
祈台上,侍从打开了锦盒,高高的举过头顶,我分明看见那襄的宝重琉璃镜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纹。
槿,你要活下去啊。
我笑着,拿起了琉璃镜。
回想起来,这人生真好像一场梦一样,如此漫长却又如此短暂,等到梦醒的时候,再也不能回头。
然而也许是因为我那强烈的意念罢。再次睁开眼时,身处在熟悉的永乐殿,屋外雨已经停了,春光明媚,伸手想要推门,却整个人穿过门跌了出去。我看看自己,日光透过身体,没有在地上留下影子,便觉得有些可笑:“原来,我已经成为了这世间的一抹游魂。”
外面的世界似乎是有些不一样了,永乐殿空无一人,长乐殿中进出着陌生的侍女,我走进去,却只在后殿的浴池里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猛然沉入水中,久久不出。
是襄王的新宠妃?那么槿呢?
等我一路找到镜殿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襄国灭亡,羽帝入主襄宫,襄王也已经在阵前被羽帝杀了。杀的好,真是再好没有!羽帝不杀,我也早想动手了,只是苦无机会罢了。
最让我欣慰的是,羽帝没有杀槿,而是让他待在镜殿,与国师在一起。
国师镜魅罗,他是这旧襄皇宫里,唯一能令我神智清醒的人。他的笑容很温暖,包容一切,在他身边,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槿的怀抱。我虽然很少和他说话,但我知道他明白我,有时候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我觉得他在守护着我。
镜殿清冷寂寥,我在花架下发现了槿,他专心的看着书,宁静而从容,这样的他,真好!
回过身,却看见国师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似乎正看着我。我心念一动,难道……
“你是……”国师微微的犹豫了一下,“你仍是御兰。”
他果然是看见我了,原来国师真的是仙人。
“是的,我是御兰。”
“镜,你在和我说话?御兰是谁?”槿从书中抬起头,有些疑惑的看向国师。
我一愣,槿怎么了?
国师温和的笑着,对他说:“御兰是你弟弟,你很疼爱他的。”
槿似是起了些好奇,问:“这样啊,那他在哪里?”
“他变成了仙人,就在你身边,以后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可我没有看见他。”槿四处张望,目光穿过了我的身体。
“以后你会看见的。”
“哦……”槿重新低下头,静静的看起书来。
国师转过身,走向主殿,我连忙跟了过去。
“国师……”我欲言又止。
“你是御兰……”国师轻轻的说:“叫我魅罗罢,我会为你守护小槿。”
于是我就没有回永乐殿,待在了镜殿,因为这个世间,大约也只有镜魅罗可以看见我并与我说话。
白天的时候,我会在院子里陪槿一起看书,槿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我。这样也好,把那些痛苦忘记了,他就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而我则会一直守着他,这是我欠他的,这就够了。
夜晚,我会和镜魅罗闲聊,渐渐的想起了更多的往事。
镜魅罗总是微笑,可我知道,他的微笑是为了掩饰痛苦,无论身体与心灵。他心里的那个人终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可是那个人没有心,只会加倍的伤害他。
“这是我欠他的。”镜魅罗和我说了相同的话。除了无奈苦笑,我还能怎样?他们之间,我本来就是最无立场介入的。
那天夜里,我察觉到镜殿之外有人。月色下,我看见那人脸上淡金色的面具幽幽发光。
我觉得我几乎能够透过那面具,看清楚他的脸。
终于还是来了么?
我轻叹一口气,让自己飘浮在天空中。
寂静的夜里,花朵绽放的声音、露珠滴落的声音、鳞游轻波的声音远远传来。抬头仰望天空,圆月高高的悬在深色的天际,遥不可及。
御兰的生命已经结束了,然而未来却仿佛这银月一般遥远。
哥哥,我希望你可以幸福……
我的叹息飘入风中,无人听闻。
面具(羽帝)
史书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羞辱,而史官不过是帝王的工具罢了,撰写的只是帝王需要的文章。
如果翻开羽国的史录,寻找到关于我出生那一天的记录,可以找到这样一句话:“夜现祥瑞之光,五星聚于天顶。”根据太史监的解释,这是千年罕见的吉兆,预示着神人降临、天下一统。五星显然指的是包括中羽在内的南溟、北溟、西襄、东楚,至于那些已经被吞并的或尚未降服的小国们,则被“天象”毫无争议的忽略了。
而实际上,我出生在一个夏季的黎明,包括那一天在内的之前几个月与之后几个月,天空中根本没有任何异象。这一天羽国上下有许多婴儿出生,我也是其中之一,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唯一的区别也许只是我出生在皇宫。而我想,我的出生所受到的重视也许远没有平常人家出生的那些孩子来的更受家人关注。
在我五岁以前,我母妃的人生可谓中庸之极。不上不下,只是恰恰好处的在中间那个位置。外祖父为紫薇令,秩正三品。虽非位极人臣但也算身居高位。母妃入宫后,正如外祖父在朝堂上的位置一般,既不是后宫中最尊荣的皇后,也不是后宫中最得宠的妃子,她被父王封为德贵妃,以地位高低排序,是第三位,以受宠程度来排序,还是第三位。
母妃一共生了包括我在内的两男一女,除了我之外分别也就是我的七王兄和十四王妹。至于我,只是父王的第九个儿子。年纪不是最长的一个,出身不是最高贵的一个,资质看起来不是最好的一个,受重视程度显然也不是最多的一个。
被注意到我的与众不同也许是在我五岁那年。三岁的时候,最疼爱我的乳母亡故,我没有哭。接着是四岁那年,最关心我的外祖父去世,我没有哭。最后是五岁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