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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郑昭想着,坐了下来道:“南武兄,今日我看到一份议府签发的向西原用兵的决议……”
没等他说完,大统制已道:“你果然是因此而来。是觉得此议太急吗?”
郑昭顿了顿,点了点头道:“不错。如今国力虽然已与当初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民力尚未复原。西原不过疥癣小疾,与百姓安居乐业相比,轻重缓急不可同日而语。依郑昭所见,眼下首要之务,还在于养民强国。”
大统制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是此理。”
郑昭不由一怔。那份用兵决议是大统制绕过了国务卿府,甚至绕过了议府直接签发的。在郑昭看来,大统制一意孤行,早就拿定了主意,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就同意了自己的谏言,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那份决议却是要发重兵,明年就远征西原。如此劳师动众,定会使国库空虚,民负更重,只怕会引起骚乱。”
大统制叹了口气道:“郑兄,我本来是准备五年后再用兵西原的。只是,你可知现在的共和国已到了生死关头吗?”
郑昭又是一怔。现在的共和国十分平静,旧帝国的苛捐杂税尽已废除,百姓称颂。经过这十多年休养生息,当初在战乱中流亡的民众已慢慢安定下来,荒废的田原也重新得到开垦。国务卿府中每年根据各省报上来的数据统计,人口、出产年年都有一成左右的增长。仅仅十几年,国力已增长了一倍有余。今年虽然毕炜远征吃了个败仗,但用的也仅仅是毕炜这些年的积蓄。虽然今年昌都省定会遇到困难,但在国务卿府的调度下,对整个共和国的国力增长影响不会太大,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共和国的生死关头。他道:“南武兄,郑昭不才,实在不知何谓,请明示。”
大统制把茶碗的盖轻轻敲了敲,喃喃道:“丁亨利的叛逃,对外是宣称他与叛军有勾结,你相信吗?”
郑昭的心猛地一颤。丁亨利叛逃,的确是这个罪名,不过他知道那定然是大统制欲加之罪而已。五德营是帝国最后的残余,而丁亨利当初与帝国军征战多年,可以说是帝国军的死对头。当初五德营盛极一时,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用兵如神的丁亨利在五德营的打击下同样占不到上风,可那时他也丝毫没有反复之心,现在胜利了,当然更不可能与那些残兵败将勾结。但大统制如此直言,他却又有些迟疑。
又是因为那个人吗?在他在心底呻吟着。五德营在那个人的统率下,几乎可以说是不可战胜的,就算丁亨利也曾如此哀叹过。不过,那个人墓木已拱,五德营也已在苟延残喘,现在已不必担心了。而在这些年的禁令下,百姓一律不得谈论前朝,那个人也渐渐已被遗忘,再过几年,等那些经历过旧帝国的人过世,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人了。他试探着道:“南武兄,那么真相到底如何?”
“当初为了让那支败兵不至于因为绝望而反啮一口,我们定下的是帝君以下全都隐名处斩。当时是使得叛军尚存一线希望,使他们不敢破罐子破摔,却也埋下了一个隐患。”
“难道丁亨利一直都耿耿于怀?”
大统制默默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一点郑昭早就知道。当初帝国覆灭,那个人率五德营投降,大统制却认为这支部队威胁太大,定要斩草除根,当时他也全力支持。那个时候他就怕丁亨利全力反对,曾想过在讨论时用摄心术控制住丁亨利,可是当时丁亨利竟然也竭力支持,使得这个无论如何都有背信弃义之嫌的决议得以通过,五德营也几乎被彻底消灭。只是五德营的战力依然超过他们的想象,这支曾经把梦魇一般的蛇人都扫除了的强兵,实在是个噩梦中的噩梦,在那种绝对的劣势下仍然逃出了一小部份,也许那时开始丁亨利就开始产生了二心吧。不过他想不通的是丁亨利为什么会经过那么多年,在事情都快被遗忘的时候重新发作。
大统制慢慢道:“丁亨利是个忠诚的武士,对共和国忠贞不二,可是他也太过看重情义了。郑兄,这是他最致命的弱点,所以后来他一蹶不振,连征倭也只能由胡继棠带队。幸好胡继棠不辱使命,平定了倭患,让共和国得到了这些年的安宁。”
倭人无义,在前朝就时常骚扰沿海。句罗因为与倭岛接近,更是屡受侵攻,在帝国时期甚至险些被倭人灭国。胡继棠征倭,使倭人这些年再无异动,东南沿海防倭的重兵也终于得以得到喘息。郑昭道:“只是,丁亨利当时真的与五德营有联系了?”
大统制点了点头,“他竟然想要背弃共和国,说是要回故土定居。哼哼,他祖上从极西而来,可他一直住在这里,回去连话都不会说了,还要回去干什么?自然是要和叛军勾结。”
郑昭不由呆住了。丁亨利居然要去国!对于平民来说,定居异国当然不是罪,那些去异国行商的商人更是几乎年年都要出去一趟。但丁亨利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共和国的第一元帅,以这样的身份去国,自然会造成轰动。不过,仅仅因为他提出要去国就说他和五德营勾结,未免也是罗织罪名了,可郑昭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他道:“当时他向南武兄你提出来过吗?”
“正是。”大统制的面色变得极是森严,“被我严辞拒绝后,他居然私自逃走!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话又让郑昭的心头一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句旧帝国的老话,当时因为狄人和倭人屡叛,故有此说,可共和国号称的人人平等、不分族类。事实上这条政策贯彻得很好,现在共和国的官吏中也有定居在中原的异族之人,丁亨利就是最好的例子;至于尉迟大钵这样的名画师,更是没人把他当狄人看待的。可是这句已经没人说的话居然又从竭力坚持人人平等的大统制嘴里说出来,郑昭不由又是一阵晕眩。
共和国虚伪。五德营在败北后也曾这样向民众宣传,但当事实证明他们只是在造谣,民众当然不去相信他们,使得他们在中原立不下足,一退至朗月省,再退入西原。可是大统制这话若是被别人听到,简直就坐实了五德营造的这个谣言了。当真言多必失啊,怪不得大统制在人前十分谨慎,这荷香阁内室也少有人进来。郑昭勘酌着词句道:“只是,这样也不至于让共和国到了生死关头啊。”
“郑兄,你真是天真!”
大统制打断了他的话。在郑昭面前,大统制向来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可现在他的神情分明与在议府发言时一般无二了,公事公办,面无表情。大统制把茶碗放在了几上,低声道:“你难道没想过,一旦丁亨利进入西原,真的与叛军合二为一的话,会有怎样的前景?”
丁亨利用兵,不逊于那个人。当初五德营强极天下,也只有丁亨利顶得住他,否则以那时共和军的兵力,早就被五德营消灭了。大统制最担心的,就是五德营重新得到一个不亚于那个人的统帅,再次成为他的噩梦吧?郑昭心里不禁开始呻吟了。这种想法实在是多虑,连他这个与丁亨利交情不算太深的人都相信丁亨利不会这么做,不要说与大统制交情莫逆,从一开始就跟随大统制的丁亨利怎么可能倒戈相向,毁掉自己亲自参与建立的事业。难道大统制为了自己的疑神疑鬼,就对几十年的老朋友和老战友下手?现在他都有些担心了。从与大统制的交情来说,自己与丁亨利可以说不相上下,不过自己是文官,大统制多少对自己也更信任一些,更因为那个人是自己手擒的吧……然而假如真有一天大统制对自己也起疑了,那自己自以为是大统制多年心腹的这点自信就实在靠不住。
大统制当然不知道郑昭此时在想什么,仍在低声说着:“那支叛军是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不能把他们彻底消灭的话,迟早会死灰复燃。这些年来我好几次晓之以理,要丁亨利放下私情,以国事为重,为共和国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可他就是不听,现在甚至提出这种要求,难道还不能看出他的真实用心吗?哼哼,我已经得到过密报,这些年他对西来之人特别有兴趣,多次打听叛军下落。那时他没有异动,我也由他,现在他居然摆上台面来了,岂能再容他胡作非为!”
丁亨利的确该死。郑昭心里在呻吟着。也许,大统制的决议才是上上之策,乘着五德营还没有死灰复燃,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消灭他们,彻底解决隐患。他道:“南武兄,只是你为什么定下出兵之议不先告诉我?出动重兵不是易事,谋措军费就让人焦头烂额了。你若早些告诉我,我在定明年的国策时就可以将这一笔开支定下来。”
大统制笑了笑,“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让人直接给你的文书,好让旁人尽量少牵涉进去。出兵以前一定要保守机密,让叛军自以为得计,你要知道他们这些人无所不用其极,在共和国一定还留有密探。我把决议传给你,就知道你一定会过来的,也正是为了要你再做一件事。”
“是什么?”
“尽快找出叛军的耳目。”
大统制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币。确切说,是半个,而且是用种锯齿形的利刃切断的。郑昭接过来道:“这是什么?”
“到时会有人拿着另外半个来找你。此人是我安排下的影忍,到时你要给他提供方便。”
影忍是刑部的一个秘密机关,专门破获那些妄图颠覆共和国的组织。在共和国初建时期,这种组织有不少,大多是些前朝遗老搞起来的。影忍平时打扮成平民,在各地活动,专门搜集各种集会之类的情报,一旦拿到证据,刑部就派出人员缉拿。不过影忍一直与刑部联系,国务卿府定的是全国的国策,要和影忍联系尚属第一次。郑昭怔了怔道:“是要经费吗?”
大统制摇了摇头,道:“影忍自有经费来源。我要的是你给他们提供方便。”
郑昭心头猛地一动,低声道:“难道国务卿府里也有五德营的耳目?”
他的心已经提起来了。当看到大统制微微点了点头时,郑昭更是如同浸在了冰水里。不过,在这种彻骨的阴寒中他也有一丝欣慰,因为至少可以说明,大统制并不认为自己与五德营有勾结。
离开了大统制府,郑昭上了车。鲁立远见郑昭出来,解下马缰道:“国务卿,现在要去哪里?”
“回府吧。”郑昭说了一句,怀里那半块金币似乎在烧灼他的胸口。国务卿主管全国政务,是个很大的部门,吏员上上下下不下千人。他虽然有读心术,但施这种秘术要耗费很大的精力,他已经老了,而且政务缠身,不可能对每一个人的心思都刺探一番。大统制想必也体谅这一点吧,可是他仍然觉得,大统制没有要他对国务卿府所有人员筛选一遍,真实的原因还是不够相信自己。
如果仅仅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那还好办一些。假如他不相信自己会找出真的耳目来,难道就是说明大统制仍然在怀疑自己吗?想到此节,郑昭心中更是如同什么重重扎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大统制生死与共,辅佐他创下了如此庞大的事业,早就应该肝胆相照才,此时才发现自己的确是太天真了些。
不行,一定要打好退路了。坐在车里,他闭上了眼。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面见大统制,自己总算不是全无收获。
回到国务卿府,郑昭见马厩里只剩三匹马,问道:“司楚还没回来?”
郑司楚很爱骏马,当初那匹在两年前远征朗月省一役中被斩断了双足。但那匹马极为神骏,郑司楚不忍它这样死去,幸亏当时一同出征的上将军方若水帮忙,将这匹马硬生生搬了回来。虽然断了腿,但郑司楚用木头给它削了两条假腿,纵不能跑,却已能站立。以其为种马,郑昭又请相马高手物色了一匹年岁相当的牡马,与那匹断腿马相配,已生下了两匹小马。因为最早时他母亲的坐骑是匹名叫飞羽的神驹,这匹断腿马正是那匹飞羽为种生的,郑司楚干脆把所有的马都取名飞羽。现在马厩里就是那匹断腿马和它的两匹小马在,郑司楚惯常骑的那匹飞羽却不在厩中,只怕郑司楚出去尚未回来。
老吴牵着马进马厩,一边道:“少爷他去西山看老师去了。”
“几时去的?”
“大人你出门没多久,他就出去了。”
郑昭微微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郑司楚那个老师,但夫人坚持,而老师的枪法的确称得上天下无双。所以他也没有反对,只是不希望郑司楚与老师接触太多。只是现在郑司楚已是个成年人,又刚经历了这么大的挫折,他向来对老师极是尊敬,有什么话向老师说说也不奇怪。只是郑昭心中总是有点微微的难受。
仅仅是因为老师与那个人的关系吧?不过老师也答应过绝不会向郑司楚提起,应该不会食言。
他微微摇了摇头,正要向自己的居室走去